又过了一阵,有人来找他。
来人是个年轻武官,汤昭有过一面之缘,就是之前跟圆晴对峙的那位。他神色还是那么冷峻,眉头锁着,似有不快意在心头。
“跟我走。”他短促的招呼一声,转身就走。
汤昭心中一紧,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结果是去正堂吃饭。
此时正堂隔间屏风移开,三间正房打通,恢廓宽敞。堂上明烛高照,灯火辉煌。正中央摆着一桌酒席,虽还未开席,已经摆了满满的干鲜果品。
刑极又换了一身锦袍,这一身更加考究贴身,活脱脱一个大家公子。黑寡妇还是一身白衣在主位相陪。两人言笑晏晏,仿佛多年老友,之前隐藏在二人中间的古怪气氛荡然无存。
汤昭暗暗称奇,刑极已经看见他,招手道:“来,挨着我坐。”他下手正空着一个位置。
汤昭虽少出席这等场合,也知道席次礼数,尤其带他来的年轻武官,只坐了末座,便推辞一番,刑极道:“这里山庄是地主,我们是半个地主,你是远客,坐这里正好。回头等你入职,有了职司再按顺序坐。”
汤昭坐下,酒席大半是黑蜘蛛山庄的人,剩下的大概是检地司的人。山庄的人倒好认,无非一身黑,另外那些穿着跟刑极一样都是便装,不穿公服,男女老少都有,有美有丑,差异极大,显得检地司用人不拘一格。
此时开席,各色佳肴酒馔流水价上来,席上觥筹交错,气氛炽热。众人谈笑风生,毫无隔阂,敬酒之声不绝于耳。灯光折射在精瓷酒器上,反出折角不一的光芒,耀眼生花。
汤昭不懂大人的世界,便埋头吃喝。菜肴当真不错,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汤昭一通胡吃海塞,恨不得把这一个月的本儿都吃回来。
“汤昭——”
汤昭抬起头,咽下食物,就见刑极眯着眼睛看着他,神态似有醉意。
“往后的一个月,我就把你交给尹庄主了。”他抬手示意,指的是黑寡妇。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正是。这一个月黑蜘蛛山庄就是你家,要吃要喝尽可随意,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不止。”刑极用充满酒气的声音笑道,“尹庄主还为你聘请了一位教授武功的名师,那位老师在江湖上大大有名,桃李满天下,你由他开蒙,实在是走运。还不向庄主敬酒?”
汤昭心中一定,向黑寡妇敬酒,黑寡妇笑吟吟饮了,道:“除了名师,学武的一应花费也算在我山庄头上,你只管静心练武。”
汤昭再三道谢,刑极道:“可惜我这个月太忙了,实在顾不上你。不过我也给你留了个看护。之前你也见了,司立玉。”
他指的自然是那年轻人,是席上除了汤昭以外最年轻的。
汤昭忙起身行礼,司立玉也起身,只是神色冷淡,眉头依旧紧锁。
刑极道:“小司是咱们这里的后起之秀,才能卓越,那是哪儿哪儿都好。要不是情况特殊,本来要承担更要紧的担子。现在替我看着你,还有些额外的训练项目叫他教导。还有我也留着一笔资源给你,也放在他那里。”
他夸赞司立玉的时候,少年眉头依旧锁着,一点儿表示也没有,汤昭这才确认,此人是当真天生如此。
这人……不好相处啊。
不过汤昭也没有选择,同样给他敬了一杯,司立玉仰头干了,端正坐下。
又喝了几巡,菜已吃残,窗外日落月升,天色已晚。
刑极端起一杯酒,大声道:“大家同饮一杯。从今日起,在座的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要分什么官什么民,什么检地司,什么五毒会,说句江湖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风雨欲来,希望大家同舟共济!”
众人轰然应是,纷纷举杯,痛饮杯中酒。
汤昭糊里糊涂跟着喝了一杯,眼看桌上成了响马的聚义厅,就差大秤分金银、磕头拜把子了,心中闪过念头:
假的吧?
一口饮尽,他正对上对面一道目光,清冷如三冬水,不带一点酒气,正是司立玉。
两人对视,相顾默然。
汤昭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假的吧?
一时席散,汤昭虽喝的不多,但年幼体虚,没有酒量已然头脑发晕,坐在那儿醒了一会儿酒,央服侍酒席的丫鬟把剩余的菜肴包起,散着酒气摇摇晃晃走回房间。
房门口,有人在等他。
司立玉靠在门前,双手环抱,目光沉沉。
月色昏暗,他整个人仿佛青灰色的石雕,冷硬而粗粝。
“司……大人。莫非在等我?”
汤昭谨慎开口问道。
“这个给你——”司立玉一只手抽出,递给他一个竹筒。“镇守使给你的。”
“镇守使……”汤昭一怔。
见汤昭接过,司立玉转身离开,夜色中,似乎听他说道:
“弱不禁风。为什么是你……”
声音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汤昭先去看了卫长乐,把晚饭带给他,确认他身体渐好,看来伤药有效。
接着说起之后打算,汤昭自不必问,只服从安排练武,又问卫长乐。
卫长乐道:“我也无处可去,若能跟着你就好了。”
汤昭道:“我试试。只是一个月后我生死难料,你又没着落了。”
卫长乐道:“能有一个月不愁吃穿的安稳日子已经很好了。还想一个月以后的事情?有一天,算一天。”
汤昭道:“这样,这个月我是无敌的,料想有什么要求都能答应。你先跟我练武,等到月底我求他先一步放你出去,你拿着钱先盘下一个铺子等我,万一我全身而退,咱们就开大买卖,我要是出不来呢,你就继承我的遗志……”
卫长乐忙道:“别胡说八道啦。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汤昭道:“不然我给谁呢?难道充公吗?”
卫长乐连连摇头,又叹了口气,道:“到时候再说吧。”
出卫长乐处出来,汤昭酒气又渐渐涌上,头脑又昏昏沉沉起来,沿着屋檐慢慢走回自己住处,一推门,浑身一凛。
“司大人?你怎么来了?”
司立玉踞案而坐,目光冷冷扫过他,道:“去哪儿了?”
汤昭心中愕然,心想:我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他脾气还是不错的,即使酒气未散,还是平缓的回答道:“去看一个朋友。”
司立玉重复道:“朋友?”仅两个字,竟带着一股质疑,仿佛汤昭公然撒谎。
汤昭依旧头晕,晃晃悠悠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现茶壶配两个茶杯,随手给他倒了一杯,道:“嗯,谁还没有个朋友?大人去而复返,有何见教?”
司立玉道:“看了么?”
他说话没头没尾,汤昭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竹筒。
“还没来得及。”汤昭把茶一饮而尽,酒气压下,智商略有回归,便沉默下来,只有心中古怪,心想:好家伙,难道说是追过来检查的?里里外外没超过半个时辰,这也太性急了吧?早知道你不走好不好?
司立玉眉头皱的更深,抬头纹都出来了,道:“没看,你怎么还有时间访友?看。”
汤昭只好打开竹筒,里面只一卷锦帛。
打开锦帛,上面竟是一卷画卷,或者说,一卷连环画。
“这是……”
开头的一部分画的是一个人脚下弓步,摆着出拳的姿势。后面还是人形,摆着各种姿势,底下还有小字注释。
“是武功秘籍?”
“秘籍?”司立玉显然不理解这个“秘”字,都给你看了,能是“秘”籍吗?
“检地司的锻体篇抄本。”
汤昭看得心花怒放,比起云山雾罩的《桐花引凤诀》,这图文并茂的一看就懂,多好!
当然要说厉害,他也看不出哪里厉害。只觉得前面的姿势还是人的动作,后面那些太古怪了,不像是人体能做到的。
“第一个。”司立玉不知何时已经笔直的站在场中。架势分明是要监督他开始锻炼。
现在?
可是已经深夜了,筵席的酒气还没散呢。司立玉自己不也在席上没少饮酒了么?
汤昭抬头看,司立玉目光深沉,岳峙渊渟,并无分毫酒意。
汤昭顿时明白,这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人。
“只争朝夕吗?好吧。”
片刻功夫,汤昭自己想清楚了,学武先是为自己,别人教导是付出,自己锻炼是收获,只有自己求别人,没有别人求自己的。人家愿意教,不管早晚,自己应该全力配合才是。
总比对着一本天书,无处着手乃至走火入魔的好。
想起天书,他立刻想起了眼镜。不知戴着眼镜看这本书会有注释么?会有仙女么?
可惜眼镜已经裂了,大概是不顶用了吧。
第一个动作平平无奇,汤昭很容易就照着摆出。
司立玉扫了一眼,手中汤昭肩头、膝盖等处或拉或按,矫正他的姿势,直至完美。
“需要保持半个时辰。”虽这么说,但显然他是以教导为先,并没真让汤昭维持那么久,很快就道:“第二个。”
下一幅画是个类似金鸡独立的姿势,比较古怪,汤昭试了试,好像也可以。有点小晃,不过司立玉矫正一遍后,反而不那么晃了,似乎达到了一种稳定的平衡。
“下一个。”
后面一幅画比一幅画古怪,姿势一个比一个难,汤昭到了后来只能勉强做到,十分不舒服。
司立玉虽然话少,倒是不乏耐心,每个动作都指导汤昭做到全无瑕疵,也不十分催促。
到了第八幅画,汤昭无论如何做不到,道:“这个太难了。”
司立玉问道:“继续。”
那就是尽力而为的意思?
汤昭依言尽力尝试,只是身体不听使唤,人的身体真是有极限的,他很怀疑有没有人能做到这么扭曲的动作,道:“有点困难。”
司立玉道:“我看也未必。”一脚踩了过来,将汤昭的膝盖一直踩到底。
汤昭惨叫了一声,剧痛之下,泪水盈眶,司立玉提着他的胳膊,摆到了画上的位置,道:“这不是做到了吗?保持十个呼吸,我给你数着。”他手掌中似有无穷力量,摆弄汤昭的身体就像摆弄木偶,别说扳到什么姿势,就算撅折了也不费吹灰之力。
汤昭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身上软筋撕裂一般,只想摔倒,但不知怎的,一口气顶住,死死地顶了十个呼吸。
司立玉微不可察的点头,脚抬起来,汤昭整个摔到了地下。
他只觉得骨节松散,肌肉颤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好半响才缓过来。支撑起身子,汤昭抬头不看司立玉。
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把刚刚不自觉溢出来的泪珠憋回去。
司立玉自行把卷轴卷起,放在桌上,道:“每日卯时练习,晚上我来找你。”
汤昭“嗯”了一声,道:“那白天呢?”
司立玉道:“白天有五毒会的毒虫教你。”他的口气带着淡淡的嫌恶,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时辰之前刚喝了结盟酒的人。
离开房间,司立玉独自走出院子,脚步无声,仿佛天生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他走过庭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除了正堂中的一人。
刑极坐在窗前,举着酒杯静静的看着窗外,好像在欣赏景色。
他的衣着,他的气度,他的姿态都像在庭院中吟风弄月的富家公子。
只是赏的不同。
有人赏花,有人赏雪,他赏夜。
夜色正浓,他眼神清明,但神情已经有些醉意了。
“不愧是小司。心中有千般不满意,永远尽职尽责,永远值得信任。”
“小秀才不会被他练傻了吧?”
“也好,不然他还道检地司都是我这样好说话的人。”
“也希望他争点气,证明我眼力不错,这件事选他比小司合适——比任何人都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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