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仙踪 - 第2章 初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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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只把杭州作汴州。”
    大宋绍兴十六年,阳春三月。
    西湖烟柳成行,游人如织,金光闪闪的湖面上尽是穿梭来往的画舫。风从湖上吹来,隐隐夹带着飘渺的歌声,尘心尽涤。
    绿衣少年坐在驿馆临窗处,抬头凝视着墙上的这首题诗,低声念诵,虽不解其意,却觉得铿锵跌宕,颇为悦耳,心想:“都说人乃万物之灵,欲修仙必先修成人身,哼,这些人类放着好好的身躯不向仙修行,偏将心思全花在这些劳什子的诗词上,真是暴殄天物,可笑之极。”摇了摇头,浅啜了一口桂花醪。热辣辣的暖流由喉入腹,两颊晕红顿生。
    她秋波流转,讶然地瞟了眼手中酒杯,不知这被众人唤作“酒”的琼液究竟是何物?
    在峨眉山修行了这么多年,偷喝过不少葛老道的好茶,也盗过各大寺院的汤粥解馋,却从未尝过如此奇怪之物,闻之香醇,饮之甘冽,入腹后却暖洋洋通达百骸,醺醺然如飘云端。惊奇有趣,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谁想这回喝得太急,竟如辛辣烈焰穿过口鼻,直贯头顶,呛得她泪水险些涌了出来。
    “小官人,你第一次喝我们临安的桂花醪吧?”邻桌的锦衣男子端起酒壶,笑嘻嘻地挪身坐到她边上,“临安的桂花醪与别地不同,入口甘甜,后劲却极为强猛,像你这么喝,只怕不要三杯就醉啦。”
    “醉?”绿衣少年挑起眉梢,好奇地乜斜着他,“什么叫‘醉’?”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外摇曳的翠绿枝柳,斑驳地照在那张晕红的俏脸上,娇媚如桃花。
    锦衣男子心中突突剧跳,咳嗽一声,笑道:“原来小官人从未醉过,那是我失敬啦。如此春光,有佳客临门,当浮一大白。”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又重新斟满,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在下姓张,字宗懿,临安人士。不知小官人尊姓大名?”
    如果是旁人听见这名字,非得悚然动容不可,然而绿衣少年久居蜀山,不知天下之事,听了竟浑然不当一回事,嫣然一笑,道:“我还不知道你是好人坏人,为什么要告诉你?”
    锦衣男子的两个随从脸色一沉,正要起身呵斥,却被他摆手阻止。原来这位锦衣男子张宗懿的祖父,正是当年与岳飞齐名的“中兴四将”之一的“清河郡王”张俊。
    张俊出身盗贼,成名极早,宋室南渡后屡立战功,后来却逐渐被岳飞盖过。他生性骄狂阴狠,又贪财谄媚,名气虽和岳飞并列,品行却相去甚远。秦桧揣摩圣意,以“莫须有”构陷岳飞,韩世忠等名将纷纷上奏援救,惟独他全力支持秦桧,由此青云直上,权倾朝野。此后他虽遭到秦桧的猜忌打压,罢去兵权,却依旧手可通天,极受皇帝的宠信,大肆占田敛财,富甲天下,子侄辈更是个个位居高职,连秦桧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张宗懿是张俊的长子长孙,也是临安著名的纨绔子弟,从小声色犬马,放浪不羁,府中美婢妖童不计其数,却依旧终日流连在外,寻花问柳。这一日,趁着春光明媚,独自出城到西湖踏春,只盼能遇见些绝色女子,不想寻芳未遇,却在这湖边驿馆里撞见了绿衣少年。
    他自认为已阅尽天下美色,见了这绿衣少年,却神魂飘荡,忍不住上前搭讪。原想这少年听了自己的名号,必定如雷贯耳,乖乖儿地自己送上门来,谁想竟丝毫不起作用。瞧着她笑吟吟地乜斜着自己,更加瘙痒难耐,凑上前,笑道:“你瞧我相貌,就当知道我是好人。”
    绿衣少年“嗤”地一笑,一手托着腮,一手摇晃着酒杯,柔声道:“我瞧你呀,目光闪烁不定,满脸坏笑,一定是个坏人。”
    张宗懿心里突突一阵狂跳,七魂更被勾去了六魄,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和他这般说话,竟如鲠在喉,不知该怎生应答。一时间又喜又恼,又爱又恨,暗暗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少年弄上手。
    这间驿馆地处西湖的东北角,窗外就是白堤,杨柳如烟,桃花如云,波光映着山色,秀美如画。
    进城的旅客、踏春的游人纷纷在此歇脚,此时又正值晌午用餐之际,谈笑声、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极是热闹。
    城中游客大多认得张宗懿,不敢招惹,远远地避开。唯有两个道士不知深浅,在他们边上的空桌坐了上来,高声呼唤堂倌端上酒菜。张宗懿的两个随从正想将二人逐开,被其中一个身高九尺的道士铜铃般的双眼一瞪,到了嘴边的喝斥又缩了回去。
    另外一个病怏怏的少年道士望见墙上的题诗,吟诵了几遍,拍案赞道:“好诗!好诗!不知这林升是谁?如果我大宋朝人人都有如此念想,何愁天下不平,旧土难复?来,来,来!小二,快给我们上几斤最好的酒,就着此诗大醉一场,方不辜负如此春光!”
    绿衣少年听得好奇,转过头问道:“这诗说得什么意思?好在哪里?”
    少年道士倒了一大杯酒,仰头饮尽,抹了抹嘴,道:“这诗讲的正是眼前之事。你瞧窗外,青山叠着青山,高楼倚着高楼,西湖春光何等明媚?你再细听,管弦连着管弦,笑声夹着笑声,临安春风何等醉人?嘿嘿,可是人人都醉于眼前美景,又有谁记得东京街巷、故国河山?”
    他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绿衣少年对山外之事一无所知,听他一边拍案痛饮,一边慷慨激昂地讲述靖康之耻、南渡之事,大觉有趣,不时地插口细问。
    张宗懿听那道士高抬岳飞、韩世忠,暗贬其父与秦桧,已觉恚怒,再看绿衣少年听得全神贯注,更觉妒恼,忍不住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冷笑道:“乡野村夫知道什么庙堂之事?出家人还是少管世间俗务的为好。”
    少年道士一愣,还不等说话,已被旁边的道士使了个眼色,拽住衣袖,当下“哼”了一声,转头不再理会他们,自斟自饮。
    绿衣少年被扫了兴头,心下有气,正想发作,却听周围一阵哗然,几个身着绯紫僧袍的和尚鱼贯而入。
    驿馆大堂里丝竹喧天,五色迷眼,众人正依红偎翠喝着酒,吃着大鱼大肉,开着荤素不忌的玩笑,突然来了两个道士,已觉突兀,此时又来了四个年轻的和尚,更是说不出的别扭。
    绿衣少年瞥了一眼领头的那位年轻僧人,心中莫名地一跳:“这和尚生得倒也俊俏,峨眉山上那么多贼秃,可没一个比得上。”不由又多看了两眼。
    她在峨眉山修行多年,受了各寺和尚不少气,对僧人深恶痛绝,惟独眼前这位少年和尚浓眉大眼,英挺中带着凛然正气,让人难生恶感。
    周围窃窃私语,隐约听见有人说道:“你们可曾听说,近来临安城的各大寺庙常有和尚失踪?据说全是被妖怪掳了去,榨干精血,吃光皮肉,连骨头也找不着半根……”
    有人“呸”了一声,道:“只听说妖怪掳夺童男童女,要这些和尚做甚?再说有方丈在,你当他们还是童男之身吗?”
    一时间哄笑不绝。
    又有人压低声音道:“若是干瘪的老和尚,妖怪自然下不了口,但你看这几个和尚,细皮嫩肉,连尼姑看了都想还俗,妖怪还能守得住吗?”
    众人又是笑又是骂,还有的摇头连呼罪过,不迭地“阿弥陀佛”。
    那行僧人低首垂眉,穿过人群在角落里坐定,不管周围如何喧哗、打趣,始终巍然不动,默默地吃着化来的斋饭。
    眼见绿衣少年那双明眸磁石附铁似的萦系在少年僧人身上,张宗懿心里又是一阵酸溜溜的愠怒,咳嗽一声,道:“小官人初次来临安,可曾到附近玩耍?西湖风景秀丽,除了这些和尚的寺庙,还有许多清幽有趣的所在,你若有兴致,在下甘当向导……”
    绿衣少年心念一动,拍手道:“对了!我这次来临安,正是要替我娘到灵隐山无尘庵还愿,你可知怎么去么?”
    张宗懿大喜,然而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无尘庵”,却想不起有这么个所在,正待胡编一个地址,骗他同往,邻桌的那少年道人却转过头,惊讶地瞥了眼绿衣少年,道:“无尘庵?那儿荒废已久,早已成了富贵人家的宅第。令堂何时许的愿?竟要此时再还?”
    绿衣少年失声道:“荒废了?”又是沮丧又是懊恼。
    她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正是为了遵照峨眉山九老洞里那魔头嘱托,将藏在怀中的半截铁剑埋入无尘庵的老槐树下,以换取姐姐性命。如今无尘庵既已废弃,又该上哪儿埋剑去?
    当下定了定神,又道:“小道长,我娘说无尘庵有株千年的老槐树,如今可还在么?”
    张宗懿不等那少年道士回答,抢着抚掌笑道:“我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了!那株老槐树三年已被砍倒,旁边的尼姑庵如今已成了‘仁济堂’许家的园子了……”话刚脱口,立刻大感懊悔,平白说出了地址,再拿什么骗这少年同往?急忙又转口道:“只是那儿地处荒山,到处都是乱石密林,外人极难找到。如若小官人不弃,张某愿即刻带你前往。”
    少年道士忍不住哈哈一笑,道:“黄鼠狼给鸡带路,小心有去无回。”
    张宗懿大怒,喝道:“小牛鼻子,你说什么?”
    两个随从更跳起身,戟指斥喝,作势欲打。周围众人慌不迭地起身避开,生怕殃及池鱼。
    少年道士不顾另外那道士的眼色,笑道:“我在说黄鼠狼,你着什么急?这位朋友初来乍到,不知道临安城外山多洞多,到处都是不安好心的黄鼠狼。他孤身踏春,如果被黄鼠狼的臭屁熏着,岂不大煞风景?”
    绿衣少年虽不通男女之事,却也知道张宗懿色迷迷地对自己不怀好意,早已动了杀机,心中暗自冷笑:“好啊,你三番五次想要寻死,姐姐就成全了你。等找到了那株老槐树,就将你和你的狗奴才全都杀了,连同断剑一齐埋在树下。”于是嫣然一笑,道:“有张公子陪行,还怕什么黄鼠狼?张公子,天色不早了,咱们走吧。”
    张宗懿千等万等等的便是这句话,心花怒放,急忙示意随从结账,喜滋滋地领着她起身离开。
    两人从那几个和尚身边经过时,少年僧人手中的禅杖突然发出一声“铿”尖锐长吟。
    众僧神色齐变,抬头望向绿衣少年,眼中精光爆射,待要起身拦阻,不知想到什么,又纷纷坐了下来。
    少年僧人合十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声如洪钟,顷刻间压过了驿馆内的所有喧哗,众人俱是一震。
    张宗懿只道这和尚在警示自己,耳根一烫,“哼”了一声,拂袖前行。
    绿衣少年心里却微微一凛:“难道这些贼秃发现了我的真身?”凝神聚气,右手拢在袖中握紧剑柄,转头朝众僧扮了个鬼脸,笑吟吟地随着张宗懿出了大门。一直等出了街巷,过了桥头,仍不见僧人追来,方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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