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
苍鹰寨的寨门口。
褚青霄与十来人的队伍站在那处。
为首的是那个一脸凹坑的负剑男人——黄曲象。
今日是褚青霄加入苍鹰寨后,第一次作为山贼去到山下劫货。
下山众人的家眷大都到场,妻子嘱咐着丈夫路上小心,孩子拉着父亲依依不舍的道别。
楚昭昭也走到了褚青霄的跟前,将自己缝好的水囊递了上去,又把准备好的肉饼塞到褚青霄的怀里。
然后一边替他整理着衣物,一边絮絮叨叨的说道。
“到了山下机灵点,别以为你有修罗界傍身,就冲在最前面。”
“万一遇到了硬茬子,能走就走。”
“还有,赤血虫带了没?你这两日病情又恶化了些,一日一枚赤血虫已经有点勉强,多带上两只以防万一。”
“小絮儿帮我说了些好话,从巫婆婆那里又取了五只来,你也别想着省钱,我们会想到办法解决这麻烦的。”
来到这苍鹰寨已经有四日时间,因为加入寨子的关系,褚青霄前前后后倒是从巫婆婆那里拿来了不少赤血虫,但总是白拿东西总归不好,褚青霄便有意节省,这才有了楚昭昭这番叮嘱。
听闻这话的褚青霄低头看着像个小老太婆一眼喋喋不休的少女,打趣道:“别人妻子丈夫出门都是嘱咐多吃饭菜,你倒好,让我多带虫子。”
“谁叫你跟他们不一样,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楚昭昭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言道,可话一出口又觉不对。
这样的回应岂不是默认了那种关系。
她的心头泛起阵阵羞意,可羞意中又带着甜蜜。
她有些慌乱的抬头瞟了少年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似乎并未意识到这样的言语有何不妥。
楚昭昭也鬼使神差的在那时没有去纠正。
“路上小心。”她只是低声叮嘱道,然后便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少年的眼睛。
……
午晌过后。
蹲在草丛中的褚青霄觉得双脚有些发麻。
他已经在这儿蹲了近一个多时辰了。
脸上贴着的脓疮也让他的脸颊有些发痒,但他却不敢去挠,这东西他费了好些劲才贴稳,之前没忍住挠了挠,落了下来,重新贴上又浪费了不少时间。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艳阳高照,虽说是春日,但这正午的阳光也已经有了几分夏日的毒辣。
他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汗迹,嘴唇有些发干,奈何楚昭昭给的水囊已经被他喝完。
这时一个水囊忽然递了过来。
褚青霄一愣抬头看去,只见一位背负长剑,脸上布满被利器所伤的凹口的男子正低头看着他。
“喝点吧!”他言道。
男子名叫黄曲象,是苍鹰寨紫鹰军的统领,当然说是统领其实手下也就十一号人。
“谢谢。”褚青霄这样说道,伸手接过了水囊大口喝了起来。
黄曲象则坐到了他的身旁,目光意味深长的打量着褚青霄:“我看你这样子柔柔弱弱的,不像是徐瞎子说的那样,什么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啊?”
褚青霄将水囊递了回去,又擦了擦自己嘴角的水渍,旋即耸了耸肩膀道:“我看黄大哥还有苍鹰寨里的人,也不像是山贼。”
黄曲象闻言一愣,僵硬的脸上少见的浮出一抹笑意。
然后,他指了指身后众多同伴脸上带着的易容之物,又言道:“月见也这么觉得,所以咱们才要带上这些东西。”
褚青霄也笑了笑,同样看向身后:“之前下山,不都是整个苍鹰军一起出动吗?今日怎么只派这些些许人来?”
黄曲象说道:“上个月劫了一批货,到今日差不多也快一个月了,庞大壮和关子晋带着人把这批货送到山下出手,看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这事也只有他们能去办,毕竟我这张脸,太扎眼了。”
黄曲象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褚青霄点了点头,起先他还以为黄曲象与庞大壮等人一般,那张狰狞的脸,是易容术带来的伪装,后来才听方絮儿说起,他本就生得这幅模样。
至于这模样是如何造成的。
却是无人知晓。
“那如果这批货成功出手,是不是这个月你和月见姑娘就不用去死斗场了?”褚青霄问道。
黄曲象闻言一愣,看向褚青霄的目光古怪了几分:“那庞胖子和关猴子倒是什么都敢跟你说啊?
”
褚青霄闻言犹豫了一会,还是言道:“庞大哥与关大哥有心为你和月见姑娘分忧,想要在必要的时候代替你们去死斗场,故而昨日寻我想要让我将修罗界的法门传授给他们……”
“只可惜这法门,不算是法门,也无法以正常的方式传授。”
而听闻这话的黄曲象却并未露出褚青霄想象中的担忧之色,反倒冷笑一声,如此言道:“死斗场?就他俩那三脚猫的功夫,去死斗场还不如把自己当牲口卖给鬼鸦寨,至少还能换点银钱。”
褚青霄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无论怎样,他们总归是在位苍鹰寨着想。”
“那也要有那本事才行。”黄曲象对此却是嗤之以鼻。
说罢这话他又看了褚青霄一眼:“你也知道那修罗界的能力不是可以言传身教的,却还是囫囵教了一顿。”
“你若是不教,那两个家伙说不得还有所顾忌,脑子想想做英雄的事情,到了临了保不齐会不会打退堂鼓。”
“可你偏偏要教,他们报了侥幸心理,真就上了死斗场,死在了那里。”
“到时候,你说你算不算杀他们的帮凶呢?”
褚青霄听闻这话脸色一变,虽说黄曲象此言有些过于臆想成分在,但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
“觉得我夸大其词危言耸听?”黄曲象眯着眼睛继续言道。
“小子,做自己能力之内的善事才叫善事,做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有时候,哪怕有一腔热忱,也只会害人害己!”
“你是这样,那两个自以为是的蠢货也是这样。”
褚青霄有些恼怒,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许,他能感觉到道眼前这男人似乎与苍鹰寨大多数人不同,他对自己带着一股敌意,但褚青霄却并不明白,这敌意从何而起。
“你知道在这之前,苍鹰寨这几年发生过什么吗?”黄曲象却继续问道。
褚青霄茫然的摇了摇头。
“大概是三年前,那个时候月牙峰上还没有苍鹰寨,就是巫婆婆带着几个没人要的娃娃生活在那里。”
“她手里那些蛊虫你见过吧?诡异得很,加上没几个活人,鬼鸦寨都不愿招惹。”
“后来月见带着徐瞎子来了月牙峰,也不知道是怎么说服了那个脾气古怪的巫婆婆,反正就在那建起了苍鹰寨。”
“那时候月见虽然才十四五岁,可却有些本事,狠辣得完全不像是那个年纪的孩子,加上一个深藏不露的徐瞎子,在这太玄山中也算是有了些名声。”
“他们做事也讲究,不像其他山寨那般没人情味,很快就有不少人来投奔。”
“但人情味这东西吧,有当然是好事,太多了,可就有人不满意了。”
褚青霄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头,不解道:“这是何意?”
黄曲象笑了笑言道:“你看如今的苍鹰寨,满打满算五百来号人,出去老幼也就三百人,三百人中还有一半得是其他山寨中不要的缺胳膊少腿的家伙,剩下一百五六十号人,才是正儿八经干事的人。”
“算下来是不是相当于这一百五六十人,养活了苍鹰寨?当然这么说有些绝对,毕竟剩下的人,也在尽所能的做自己能做的事,但能给苍鹰寨带来的东西加在一起,恐怕还没有这一百多号人的一半。”
“就好比我们现在在这里劫道,遇见一条大鱼说不定就能捞到百两银子,放在别的山寨,这钱最多交给上面一半,剩下的就是咱们这些弟兄分了,可在苍鹰寨,一百两银子,咱们兄弟几个能留下二十两就算不错了,剩下的得全交上去,不然那些老弱病残拿什么活下去?”
“苍鹰寨靠着口碑在一段时间是兴旺过,最多的时候能有两千多号人,可时间久了,有些人心头就不对付了,起过冲突,闹过内讧。”
“最厉害的时候,有近两三百人的精锐闹着要把寨里一些老弱病残赶走,但月见那孩子却是个菩萨心肠,说什么也不答应。”
“双方谈不拢,那就只能打上一架了。”
“一个寨子里的,刀剑相向,最后月见虽然赢了,可寨中却死了很多人,比起当初她救下的人死得还要多久。”
“也就从那天起,苍鹰寨就开始衰败,走的走,散的散,成了现在这奄奄一息的模样。”
“你看,如果她早些想到这些,少收留一些老弱病残,大抵就不会有那些麻烦,也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不是吗?”
褚青霄默默的听完黄曲象的这番话,心头也是一沉,
脸色阴郁的低下了头。
黄曲象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言道:“所以啊,小子。”
“别把你那一套人心向善的理论带到苍鹰寨来,那只会害了苍鹰寨。”
这话本是敲打,可听闻这番话的褚青霄却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黄曲象皱起了眉头。
“我笑黄大哥分明自己就是个这样的人,却偏偏要教别人不做这样的人,这不好笑吗?”
黄曲象的脸色不善,低声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褚青霄却打断了黄曲象的话,言道:“那黄大哥为什么要留在苍鹰寨?以黄大哥的本事去到别的山寨,不是可以过得更好吗?那为何还要留在苍鹰寨照顾这些你所谓的累赘呢?”
关子晋正要说些什么。
“上货了!”可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位山贼忽然喊道。
褚青霄与黄曲象赶忙上前看去,只见一个十三四的孩子正搀扶着一个看上去七十开外的老人慢悠悠的在狭窄的山道上走着。
褚青霄的眉头一皱。
孩子面黄肌瘦,老人也步履蹒跚,身上穿着的衣衫打满了补丁,像是逃难之人。
“黄大哥……这……”褚青霄看向黄曲象,有些迟疑。
黄曲象却毫不犹豫的站起了身子,提起了他的钢叉言道:“走!”
一群人就这样从两侧的山林中冲了出来,将那一老一少团团围住。
……
十几个面目狰狞的壮汉冲杀上来,那明显是平头百姓的爷孙二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顿时被吓得脸色惨白。
二人抱着彼此连连后退,身子也不停的颤抖。
“诸位……诸位好汉,我们爷孙二人是从暮州逃难来的,身上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各位好汉行行好,放了过我们爷孙二人吧!”那老人声音打颤的言道。
而那孩子怎是已经被这场面吓傻,死死的抱着自己的爷爷,看都不敢看上眼前众人一眼。
“老人家,我们的规矩是过此道,财留一半,人便无恙。”
“要想活命,身上有多少银钱,掏出来吧。”黄曲象眯着眼睛,寒声言道。
老人的脸色苍白,神情犹豫,但看了看周遭刀剑明亮的众人,终究不敢再说什么,颤颤巍巍的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手帕,双手打颤的将之打开。
那里面摆放着几颗米粒大小的碎银,还有十来枚铜板,满打满算,恐怕连三四钱银子都没有。
身旁一位壮汉见状就要伸手取过那几粒碎银,可这时老人却深知一颤,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各位好汉,我们爷孙在暮州被豪绅所害,孩子他爹被人打死,无处伸冤,家中田产房屋都被人夺取,我们就这么点钱,带着是要去衢州投奔亲戚,路途遥远,这孩子又大小身子弱,各位好汉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那老人说罢,便双手扑在地上,一个劲的磕起了头。
他的身子打颤得厉害,显然已经害怕到了极点。
可饶是如此,他依然鼓足了勇气,想要保住这仅有的银钱,大抵在他看来,若是这点钱都没了,或许他和他的孙子真的就走不到衢州了吧……
褚青霄看得鼻子有些发酸。
他终于忍不住看向黄曲象道:“黄大哥,这点钱我们山寨拿了也于事无补,对他们而言却是救命钱,要不还是算了吧?”
“觉得他们可怜?”黄曲象闻言,却面露冷笑。
“这从这条道上过去的人,十个九个都有自己的难处,那我们都给放了?”
“这山贼还当不当了?”
“鬼鸦寨的银钱还交不交了?”
“苍鹰寨几百口人还吃不吃饭了?”
黄曲象的声音中裹挟着寒意,在那时发问道。
“可也不能为了这些,就害了别人吧!?”褚青霄却并不愿意退让,他拦在了黄曲象的跟前,如此言道。
“小子!”黄曲象却一声爆喝,打断了褚青霄的话。
“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该讲给书院里捧着之乎者也的读书人听,讲给那些肥头大耳的官老爷听,讲给天悬山那些名门正派的侠士们听。”
“他们爱听这个,你说得好,说不定还能赏给你几个铜板。”黄曲象的面色在那时渐渐变得狰狞,周身也隐隐有杀机涌动。
“但你不该讲给我听。”
“我告诉过你,我们不是好人。”
“我们……”
“是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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