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天意说出之后,那位文清羽先生微笑着抚掌,道:
“这样才对嘛,甚妙,甚妙。”
在文清羽先生笑起来的时候,李观一发现了陈天意眼底竟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甚至于有种满意的,欣喜的感觉,似乎因为文清羽先生的赞许而得到了什么极好的感受似的。
李观一:“…………”
嘶!
这小半年时间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算了,还是不要想了,总觉得让人有些害怕。
李观一看着这位曾经是陈国宿老,藏经阁之上的两位大宗师之一,自当日被李观一亲自废了武功去之后,这半年时间,竟似是被磨去了傲气。
李观一让他起身,坐于旁边桌旁,亲自斟茶,道:
“说说看。”
陈天意双手捧茶,缄默许久,用一种极为艰难的神色,缓声道:“其实,我大陈国,有一处秘境。”
李观一道:“陈国公霸仙的秘境,我知道。”
陈国公陈霸仙的秘境,其中多有灵草灵植,但是秘境身处于陈国接近陈国应国分界线的山峦附近,那里有什么法子能进入到陈国吗?
陈天意本来打算用这个情报来争取时间。
却没有想到李观一也知道,一时倒是怔住,有些许手足无措。
文清羽微笑道:“哦?用主公知道的情报……”
温和,无害,诚恳,还带着一丝丝笑意。
陈天意的身躯刹那紧绷,道:“我,我说的不是这些,咳咳咳,不是,不是!”他几乎被吓得咳嗽起来,道:“是,是陈国公之后,当年陈武帝也已将国公爷的武功练到极致。”
“所以能以武功开启秘境,当日我陈家能崛起,建国,也和这秘境有许多关系。”
李观一道:“但是,其中的药材,尚未成熟。”
陈天意道:“并非是药物,其实……”他脸上的神色扭曲变化,可是在背后那一双平淡漠然的目光注视之下,还是缓声道:“王上所知的秘境情报,应该是从藏经阁得到的。”
“但是天下英雄,也并不只是陈霸仙先祖一人。”
“当年天下纵横,武帝爷和彼时赤帝大军对峙的时候,曾借助秘境隐藏兵马……”
李观一目光凌厉,忽而道:“好。”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之前陷入了知见障。
秘境,秘境,也是陈国境内。
但是除去了其中的药材,里面当真其实是一处空间,遮掩内外,足以让大量骑兵驻扎潜藏——虽然说沿途山路万里极难,但是以不容易被发现的速度,缓慢以大军调拨过去,然后在秘境之中修行。
休养生息数月,而后使出一个声东击西。
譬如在水路那一带,给陈国施加压力,李观一却率千军万马,自秘境之中出现,展现出麒麟军的传统艺能,从山里面冒出精锐的重骑兵。
大军出现在陈国腹内,然后一鼓作气,直奔陈国皇城。
重现当年的狼王之计!
但是,陈国可没有太师姜素。
李观一,也不是那时的狼王陈辅弼,背后空无一人,他是秦王,背后是辽阔万里的疆域,是披甲之士百万,足汹涌霸烈,能扫平天下。
若是陈国调大军回来围剿李观一。
则水路那边,遣一上将军压阵。
陈国反倒是要丢失大量的土地,那陈天意见李观一神色,就已经知道眼前的秦王已有了谋划,点出来这一点之后,他知道已经是回天乏力,于是道:“当年那一战大胜。”
“这几百年来,我大陈其实一直有修缮沿途的补给处和山中驻点,只是在数十年前,那一代皇帝崇信佛门,又见到中州的赤帝一脉,已经彻底衰颓,故而逐步减少修缮。”
“但是其实仍旧可以使用。”
补给站,山中驻点。
这是保证大军在固定线路上的后勤能力的核心。
也是兵家绝对的关键节点,是任何一位统帅都不会放过的地方。
李观一想到那一代的陈国皇帝,就是那个太平公和狼王在前线抗击姜素,自己却在后面分享祷告的帝王,之后让狼王为濮阳王,为李万里封公,将两人拆散。
也是导致了太平公和神武王彼此反目之人。
维持国家脉络,兵家体系的驿站和山中驻点,被那一代的陈国皇帝所废除,然后又用这些钱,前去修缮寺庙,供养僧人,用金粉去铸佛像。
恭恭敬敬地在佛像前跪拜,在那诵唱佛经的声音,和焚香祷告的声音当中,祈求百姓生活安居乐业,祈求着国家国祚长长久久。
祈求着天下太平。
国家的灭亡和衰落,往往是在鼎盛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伏笔,而今日,三百年前的陈武帝去开辟一个时代所费尽苦心留下的驻点,即将化作劈斩在自己国家和后代头顶的利刃。
李观一要陈天意将这些东西都画出来。
陈天意脸上仍旧有挣扎之色,对于这一点,却似乎是极为抗拒,而且就算是画出潜藏在那辽阔疆域之中的驻点,仍旧可以做些假的。
这般事情,倒是你来我往地纠缠了足足数日时间,没有能彻底解决。
文清羽先生沉默许久。
文清羽先生请了两位外援。
并且以【谋己第一】的能力,成功让这两位进入特殊状态。
一位是得知这家伙知道驻点,可以节省【九成后勤压力】的晏代清。
一位是手里拿着小本本,到处溜达的【霄志】。
三人共同前去,和这位陈天意进行最后的谈心。
而李观一毕竟已是有偌大疆域,地大物博,人才多有涌入,更不必说,如今秦王的风头正盛,更兼得【封王典仪】不日将开,吸引了天下不同出身,自诩有才情之人前来。
这个时候,却又有一位客人来到了江南十八州的州城。
一身腱子肉,光头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光芒。
身穿简单衣物,手持一根除了沉重就是沉重的水火棍,单手树立身前,道一声阿弥陀佛,正是那位擅长【他心通】的棍僧十三。
自西域活佛去世之后,已有半年多不曾见面。
这憨厚的和尚是因为听闻这里有大事,顺势前来拜访,难得有故人来,李观一欣喜,邀请棍僧十三坐下闲聊,许久不见,李观一自是有多变化,这位棍僧十三也是蜕变许多。
当日初步出山的时候,这棍僧眉宇耿直,一股气息烈烈。
西域初见,已是见了许多人间疾苦,善恶无奈的事情。
活佛之死,则让他的一颗澄澈佛心越发圆融,如今手持长棍,行走于世,一身气质已是变得淳朴平和,身上有了伤疤,但是眉宇之间,安静如秋风拂过。
李观一和棍僧十三一起饮茶。
当年少年和豪烈的武僧。
如今的君王和质朴的行者。
棍僧十三轻声道:“阿弥陀佛,李兄,许久不见,今来可好,贫僧行走四方,倒也是见到了世间诸事,万般苦楚,听闻你不日称王,故而前来恭贺。”
李观一只是道能来看看便是极好,若不着急的话,可以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
李观一和棍僧谈论许多事情。
棍僧在听闻活佛圆寂时所说的话之后,前往各地去看,去感受,他见到了虽然贫苦,但是家人感情很好,努力活下去的;见到了贫苦的,心中狠厉的。
有家中娘亲生病,父亲赌徒,女儿爬山采药摔死在山下,父亲拿到女儿手里攥着的药卖掉一点钱,去赌了个精光,娘亲发疯杀了那赌徒之后惨叫着跳山的。
也有男人瘸腿,女人生下孩子之后跑了,男人扶养孩子长大,那女子又回来要孩子跟着一起走的。
有一家老小省吃俭用,让孩子去读书,最后却压力和期待太重,让孩子发疯成为了乞丐的。
一顿闲谈,一盏清茶,两人都隐隐有些安静下来,许久后,棍僧十三道:“尘世之中,万般皆苦,不只是佛经里面的一句话。”
李观一道:“似是意有所指。”
和尚憨厚一笑,他的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托举着极热的茶盏,道:“贫僧下山的时候,想着的,是以手中长棍,杀尽恶贼,还这世上无边清净自在。”
“那时候的我,眼中世道黑白分明。”
“杀恶除邪。”
“可活佛圆寂,我再入人世间,却见善恶交缠,难以分得清楚,总也不能一棍打死了账。”
“那样的话,求的不是杀恶救善,只是为了以【除恶】的行为,行【恶】之本身,却要自诩为得到佛法,不过只是坠入了邪魔道。”
“导致他们变化到如今的,终究是这个世道。”
行走于人间许久的棍僧十三终于笑叹:“我若上山,却要告诉祖师了,学佛可以解救人心中的苦闷,但是却救不得苍生。”
“学佛不能救世。”
“但是,秦王可以。”
李观一看着这个去而复返的和尚。
“你为什么得到这样的结论。”
僧人回答道:“樊庆将军曾言。”
“不四处看看,调查一下,就没有发言的资格。”
“如我所言的事情,在其他两国之中,更多发生,于秦王治下,自是也有,却远不能和他国相比,贫僧不相信官员文饰,却相信眼前所见。”
“故而我来这里,若可以相助秦王的话,于愿已足。”
李观一道:“只有我也救不得这世道。”
和尚双手合十,温和道:“人人自救。”
“贫僧,正是为此而来的。”
李观一邀这僧人前去见见陈天意,李观一在路上询问道:“说起来,你今日的他心通如何了?”
棍僧十三露出温和的大师微笑:“终是彻底掌握了。”
“不再是如当年那样稚嫩。”
李观一点头道:“那就好。”
陈天意在【西北晏代清】【晏代清】【手持本子的晏代清】的围攻之下,本就心神涣散,见得慈悲和尚过来,却并不以为意。
毕竟当年南陈号称四百八十寺。
这般和尚,他见得多了。
尤其是如眼前这棍僧一般,看上去慈悲祥和,软巴巴的。
陈天意死死咬住了最后的情报,如滚刀肉一般在那里一趟,大喊道:“我已被迫说出了这样许多的事情,最后的底线,我断不能说,你杀了我吧!”
“秦王,你是英雄的话,就给我一个痛快!”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晏代清的额角青筋贲起,手一抓腰间,铮的一声,一把长剑就拔出来,抡起来就要劈下去,文鹤和霄志一左一右拦住这暴脾气的胳膊,拦住晏代清的腰。
文清羽道:“使不得使不得。”
“下麻沸散,春药,烈性巴豆就可以了。”
“不用杀他。”
霄志道:“消消气,消消气,要不然你还是揍文鹤吧。”
“哈?”
晏代清,天策府府丞,温润君子。
秉性刚直,最近因为后勤原因,颇为暴躁。
棍僧十三温和道:“几位先生,还请后退,此事交给贫僧便是。”
“对于这样的老先生,要仁慈,要慈悲。”
陈天意斜睨着他,心中不屑一顾,却脸上露出愿意配合的神色,连连道:“大师慈悲。”
“大师慈悲。”
“且请收了神通。”
“请将这三个晏代清齐齐撤走吧!”
晏代清:“…………”
“哼!”
对李观一拱手行礼之后,拂袖而去。
陈天意已经彻底不在意,只是放声大笑,得意无比。
却看这和尚,有什么本领!
已经眼底有慈悲的僧人施展了他心通,陈天意失去了全身武功,眼前一花,心里本以为又是什么讲经说法,谈论佛门禅理的屁话,心中早有预料。
可是这事情发展,却和他预料之中,截然不同。
不知怎的,一股股炽烈之气升腾。
陈天意僵硬,缓缓抬头。
我……艹?
于是在元神之中,见得一僧人如山一般高,手持一滚烫滚烫的茶壶,双眼慈悲,无量量的滚烫的水,倾斜而下,声如雷震,直震得陈天意心神涣散,眼冒金星。
“你放下了吗!!”
“你为什么不放下!”
“孽障,你放下了什么!!”
…………………
最后陈天意被这他心通浇了个劈头盖脸,却也死死不肯说,只是那棍僧十三却借此机会,听得了陈天意的内心,恍然道:
“原来如此,你虽是皇族宗师,却在皇宫当中,采补后宫妃子,宫女。”
“每日日日夜夜不停歇。”
“还把那……”
陈天意五雷轰顶,大怒:“你,咳咳,你不要!”
和尚双手合十:“你有一个一十七岁的私生子。”
陈天意身躯僵硬。
棍僧十三道:“若你愿意的话,贫僧可以亲自前去,渡他入我佛门,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你所做的事情。”
在经历过文清羽的手段后,这位曾经的大宗师心防终是没能抵抗住棍僧十三的手段。
生死,折辱,攻不破这般曾经的枭雄。
可年老之时,这身后之名。
这唯一血脉。
却足以打破他的心神。
文清羽恰到好处一句话:“武功都被废了,你死之后,陈鼎业可不会给你上香祭祀。”
陈天意沉默许久,满脸木然:
“给我一个身后名,我把什么都说出去。”
陈天意将整个陈国边防,暗道,以及从秘境外出的,潜藏起来的诸多山间驻点,一一都画在了堪舆图上,尽数都标注出来。
棍僧十三认真道:“还请您把偷情的小道也画出来。”
李观一前去和破军先生等人谈论此事。
破军大喜,道:“秘境,以及从山中秘境前往陈国江州城的山中隐蔽驻点十余处,陈国国都的布防图,还有一条通往皇宫的小路?”
“嗯?通往皇宫的小路?”
破军狐疑,旋即道:“算了,也算是好事!”
“妙哉,主公,如此可以避实击虚,直捣黄龙。”
“吾有一计。”
也已而立之年的谋士抓住李观一的袖袍,目光明亮,直接指着堪舆图,道:
“主公,西南军以藤甲为甲胄擅长山中腾跃奔袭,当年主公从镇北城往江南而来,沿途万里,可今日不比往日,先遣西南军顺着这一条道路,抵达镇北城外。”
“主公再率精锐铁骑,埋伏于秘境之中,等天下有变,则立取陈国州城,关塞,取其国祚,有尽攻其国者,却也还有另一种方法。”
破军眼底紫色的流光明亮,斩钉截铁道:
“斩其国主!”
“亡其国祚!”
“天下宾服!”
“主公,吾等若可以最快速度,取镇北城而得江州,斩陈鼎业,彼时陈国未乱,陈文冕振臂一呼,薛老薛道勇加以运作,以主公仁德之名望,则陈国城池,大半将投。”
“如此天下,唾手可得!”
“而镇北城,不亦是老司命前辈所筑?”
他的手掌按在堪舆图上,天下三分,尽取其二的可能。
已经因为陈天意的存在。
而在李观一所部众人的面前,开辟了一个口子。
…………
然则此事,终究是着急不得,眼前摆在李观一等人眼前的,还有一个更为紧迫的事情,封王典仪的事情也已经开始进展开来。
陈国,应国的使臣都已经来到了江南。
李观一等人再如何想要推进新的战略,也不可能在这两家使臣面前做事,其中,陈国使臣送来了大量的金银,美人,古董器物。
应国使臣亦送来了大量的金银,美人。
这两位使臣见到了秦王所居住的宫殿,便即刻啧啧遗憾不已,麒麟军将士,对秦王极尊敬,见到这两位使臣模样,自是心中不痛快,却也不能因此翻脸。
只是道:“两位如此却是有何不对吗?”
陈国使臣脸上露出讶异之色,然后连连道:“岂敢,岂敢,只是我等听闻,秦王天下英雄,年少绝世,自是当世第一流人物,但是所居之地,却是未免寒酸。”
“如此模样,怎配得上秦王陛下,赫赫名望呢?!”
“窃以为为秦王陛下觉得遗憾。”
麒麟军将士们觉得这样的话竟有些道理。
却仍旧道:“吾王和陈皇应帝不同,不爱奢侈享受。”
两国使臣又表示道:“麒麟军节俭,我等知道,秦王殿下爱民,若是愿意的话,我等愿意带来工匠,金银,自己出钱,为秦王陛下修筑行宫,以为之贺!”
这样的话,麒麟军的将士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
陈国,应国的使臣,又暗中去散播消息,也就是这样的院落,匹配不上秦王的功业,没有宝物彰显秦王的威仪,没有美人歌舞礼乐之器,来彰显秦王的从容。
实在是遗憾,大大的遗憾。
一时间,连连得胜的麒麟军的军心,天策府的局势,也隐隐得有些许的晃动,轻浮起来了,这亦是人之常情,只李观一得到这样的消息之后,却只是道:
“在战场上不是我们的对手。”
“如今选择这样的方法吗?打算用金银和美人来腐蚀我等?”
文灵均道:“已有许多将士,觉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学宫当中的学子,官员们,也觉得您应该要在封王典仪之上,展露自己的威荣,应该要符合古往今来的规程。”
李观一道:“……原来如此。”
他起身,握着腰间的剑器,道:“新的世家,终于还是开始冒头了。”
文灵均感觉到了一丝丝的烈烈之气。
李观一道:“有胜利,就会有躁动之心,有躁动之心,就会被人撩拨,古今未来,多少英雄,就是在这一关倒下去的,我们不能重蹈覆辙。”
“有劳令君,告诉樊庆,他之前说的事情,应该要提上日程了。”
“不过,那事毕竟急不得,不日即是封王典仪。”
李观一双眸神光内蕴。
体内九州鼎上,隐隐有流光。
李观一已经明白了,九州鼎是社稷之器,越是威仪的肃穆典仪,就越发能引动气运,引动九州鼎,按照那些古老威仪的方式,去进行封王典仪,定然也可以让九州鼎积蓄气运。
但是,李观一这一次,不打算顺着这样的大势走了。
俗世洪流,总要站得住脚步,立得住心。
他握着剑,缓声道:
“吾当为诸位,扫平这一缕燥气。”
“重新铸心。”
李观一没有注意到,在他未曾打算顺着九州鼎可能会复苏的势头去做的时候,九州鼎上的流光缓缓内蕴,却未曾消失,反倒是越发沉沉下去,似乎孕育着什么。
整个江南第十八州,竟隐隐有如当日那陈国大祭一般,汇聚了全天下不同势力,不同体系的人,陈国,应国,西域,西南,江湖,朝堂,中州,甚至于还有突厥。
上一次这般事情,李观一是漩涡边缘之一人。
而今,他就是引动这天下漩涡的源头。
来者,或为恭贺,或为功名,或为了富贵,或者为了腐蚀这年轻君王的雄心壮志,耗尽那一口烈烈的英雄气,而在这样诸多势力的注视之下。
封王典仪。
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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