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始皇!下,下雪了?!
李斯脸色平静,声音亦平淡,然而听在赵高眼中,却宛如于无声处听惊雷!
他自然知道,始皇帝,确实如李斯所言。
世人皆以为始皇帝召天下方士以求不死之药,且待之深厚。若是真有神仙,始皇帝自然会以礼相待,好言相求。
此为愚夫之所想尔!
始皇帝终究是始皇帝,他自比古之圣君,而古之圣君,无一不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神仙在圣君面前一样是大秦子民,一样要听圣君号令!
又怎么会卑躬屈膝以求?
而且他亦明白了李斯为何不报。
并非李斯看透了赵高心中之想,而是对李斯而言,报以始皇帝,琅琊台上有二日争出,不仅无功,反而有过!
始皇帝此时已经陷入了偏执之中,李斯报二日争出事,虽然是履行丞相之责,然而看在始皇帝眼中,不免怀疑他亦是准备以此事做文章,谋取私利。
毕竟谁都知道,始皇帝恐怕已经离大行之期不远,此时的他只会比平时更多疑,更急躁!
赵高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于隐宫之中学纵横术,而纵横术归根结底便是操弄人心,以利诱之。
而隐宫之中本就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人人都把所谓的仁义道德抛诸脑后,毕竟在那里越是有德之士,死得越快。
赵高能够于其中生存二十年,说他乃是蛊王都不为过。
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方才有看透人心的本事,便是李斯之流,亦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
然而今日李斯终于撕破了他平日里唯唯诺诺的面纱,展现出身为大秦丞相的一面来。
别的不说,光是于始皇帝所想的解读上,甚至比赵高更进一步!
连赵高都不得不在内心暗暗赞叹,李斯所言,切中要害!
始皇帝自比圣君,一个统一的安定天下,乃是他的不世伟业!
他求长生,正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不世伟业,对长生的向往,尚且排在这之后。
而始皇帝行威权于天下,至高无上,天下尽归一身的威权,亦是他维护不世伟业之利器。
是故,长生为安天下之器,威权亦为安天下之器!
而此时,正是始皇帝误信方士,导致天下生乱,始皇帝乃颁三杀令,以安天下人心之时。
既为圣君,始皇帝又如何会向区区方士神仙低头?
既为圣君,始皇帝又如何会以朝令夕改,威权尽失为代价,去求所谓的不死之药?
若他选择去求不死之药,纵使求到了,威权尽失的他,又如何能再次压制天下那些蠢蠢欲动之心?
不过……
赵高心中涌出一丝好奇,他客气地开口:“说到此处,吾有一事欲请教廷尉。”
“若是天下真有神仙,始皇帝,可真能斩之?”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斯,而李斯则是陡然爆发一声大笑。
“哈哈!”
他此时终于有了一点大秦丞相的豪迈,目光同样灼灼地看着李斯:“中车府令可曾想过一事?”
不等李斯开口,他继续说道:“吾大秦可曾有过神仙?”
赵高微微一怔,他老实地摇摇头:“不曾。”
大秦只有过方士骗子,不曾有过神仙。而且秦人自周时起,便不信神仙。
倒是楚人,天天说他们乃是祖神东皇太一后裔,又言楚地到处有神仙隐居。
齐人乃至越人则言琅琊台乃是神灵之地,海外有仙山云云。
“既然吾大秦无神仙,那吾大秦铁骑如何一统的六国?”李斯再问。
赵高再次一怔。
而李斯已经继续说道:“吾大秦不曾有神仙,一统天下,靠的是将士用命,且甲兵坚利!”
“而六国有神仙,大秦横扫天下之时,亦曾碰到不少异人,说是神仙亦可说得过去。”
“又有口称天命者,言其为天子,受上天庇护。”
“而今,六国何在?六国异人何在?”
“称天命者,又何在?”
赵高若有所思。
所谓神仙,皆出自大家想象,从来无人得见,亦不知道神仙到底有何等神通,只是传言神仙有神异处,或可不死!
而大秦一统天下的过程中,遇到的神异之士颇多,有能驱百兽者,能行蛊惑之事者,一看就非凡。
然而他们皆死于大秦铁血悍卒之手。
此外,周天子为天下共主数百年,有九鼎神物镇国,天下人皆言其为天命所归。
然而始皇帝灭六国,绝周室,收九鼎,直接融为金人,亦不见有天罚之。
“如此说来,神仙无所惧,天命不足畏?”他意味深长地开口。
老实说,此次琅琊台上的异象颇为触动赵高的心神,他万万没想到,琅琊台竟然如此灵异。
胡亥登琅琊台斩蛟事为他一手操弄,而这一切皆为绝秦。
然而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却意外频出,又是起雾,又是迷途,现在甚至天有二日。
此莫非为上天示警?
“哈哈!”赵高的凝重,换来的是李斯的再度大笑。
“吾等为凡人,天命自然尚需敬畏。”他大笑着开口,“然而此时琅琊台上之异象并非天命。”
“中车府令既然知道蛟可行云,”他目光灼灼地开口,“那云中便有几处幻景,又有什么出奇的?”
赵高眼睛陡然一亮:“此乃蜃景!”
他此时已经彻底明白过来。
难怪少子胡亥以及骑都尉李超会在琅琊台上迷途,区区大雾自然做不到这一点,但是若是加上蜃景,那便合理了!
而且,上天若是有警,怎会只警琅琊台上的卫尉军?
“吾今日知大秦丞相之贤达也!”他心悦诚服地拱手,目光中闪过一丝冷色。
自从李斯的把柄被赵高握住,他便一直唯唯诺诺,而赵高也一直轻视于他,觉得所谓名臣亦不过于此。
然而今日方知,李斯固然在纵横之道上不如自己,其见地以及谋划,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甚至于,他在对人心的把握上亦有其独到之处,自己唯一的优势,或许只是李斯乃是士大夫,品行高洁依然是他的追求,行事务求有君子之风!
此人不可为胡亥助力,而是自己之大敌!
李斯自然不知道赵高心里之想,毕竟在他看来,赵高与自己并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他同样回了个礼:“中车府令谬赞矣。”
两人相视一笑,颇为相得。赵高放下行礼的手,一挥衣袖。
“来人!”他意气风发地一声冷喝。
“调床子弩,以响箭携带帛书,射山道内喧哗之处!”
“喻之少子胡亥,勿使士卒惊慌,此为蜃景也,皆虚幻!”
“吾料,区区蜃景,必不能阻少子大军!”
……
当赵高身边士卒忠实地跑向山下,传达赵高命令之时,琅琊台上,胡亥已经愤怒到了极致。
斩蛟之事,关系到始皇帝是否废扶苏,胡亥又是否可以登上大位,他只恨不得现在便将琅琊台顶那条恶蛟斩于自己剑下,以免夜长梦多。
毕竟蒙恬扶苏于北地戍守多年,麾下三十万大军亦是百战悍卒。此时他们尚且不知扶苏蒙恬二人已下狱,若是得知,尚不知会做何反应。
此时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偏偏自己却被阻在此处如此之久!
若是琅琊台顶那条妖邪真的神异非凡倒还罢了,结果仅仅只会弄点小雾出来,便让自己如此狼狈!
眼下,又出现什么天有二日!
他恶狠狠地看着失魂落魄的李超:“天有二日如何?二日争出又如何?天下大乱又如何?”
他语气森严:“若有一日与吾争出,吾便杀一日!天下有一人乱,吾便杀一人!”
“如此,天上终究会只有吾一日,天下亦终究会安!”
李超瞠目结舌地看着胡亥。
秦时之人尚且极为淳朴,讲究所谓的“道”。
此道并非是道家那个道,而是指道德。
君王有君王需要遵守的道德,士大夫有士大夫的道德,小民亦有小民的道德。
若是诸侯并起,天下为乱,为君者首先要检讨自己的道德,看看自己是否符合上天对君的要求,若是不符合,那自然便是无道。
无道必然要改,不改则为天地所厌弃。纵使是小民弑君,亦是有道伐无道。
纵使是无道如夏桀商纣之流,亦只是远贤臣,近佞臣,听谗言,好刑杀,以国家大事为儿戏而已。
何曾有过如此宣言,吾无道便无道,尔若敢不尊吾,吾便尽杀之?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从心底里泛起一丝寒意。
“然吾等现在为迷雾所阻,又逢二日争出……”
不管少子胡亥究竟如何无道,自己已然上了他的船,此时已经别无选择。
他咽了一口唾液,继续开口:“不如暂时停留原地,待得日到中天,雾气散去之时再登台,如此不至于损失兵车……”
“何须等待?”胡亥此时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他直接打断了李超的话,冷冷地开口:“台顶此时尚有五百前军,若是命士卒们大声喊叫,命他们同样鼓噪,吾等向他们的声音前进,岂不直接从台侧登台?”
李超再次一愣。
卫尉军此时正于第二层山道,若是直接从台侧攀援而上,不过二三十丈,便至琅琊台顶。说起来确实可行。
然而,也只是说起来可行而已,少子胡亥此言,颇有纸上谈兵之意。
他小心地拱拱手:“偏将军,卫尉军身负三层重甲,又负军粮弩箭兵戈等诸多事物,身上负重足有一石。台侧甚陡,卫尉军若不除甲,弃兵车,恐攀援不上!”
“而按卫尉军军律,非军营中除甲者斩,弃兵车以丧师论!”
胡亥脸上不耐之色更盛:“卫尉军如此繁琐,吾以后当改之。”
李超默然。
卫尉军为始皇帝亲军,身负护卫始皇帝之职,且还要为始皇帝行仪仗事。
始皇帝出巡时,自然要有皇皇气象,又要有周密的保护。
是故卫尉军出行必有兵车,若是夜晚于野外宿营时,兵车便可为城。而卫尉军军士们更是纵使睡觉亦不卸甲,如此才能保护始皇帝周全。
若有不测,卫尉军起身便能战。而始皇帝出巡自然走秦直道,纵使贼人势大,卫尉军亦无法护卫周全,尚有兵车在。兵车沉重,一旦将始皇帝护卫其中,齐齐冲锋,何人可掠其锋?
而胡亥仅看到兵车与军律的弊端,却看不到如此的好处,轻言改之……
“少子,便是弃兵车除甲,”他小心地提醒道,“床子弩沉重,亦无法自台侧登台。而若无床子弩,吾等恐无法斩蛟!”
连日大雨,琅琊台台侧之土壁此时已经被泡得极为松软,恐怕连徒手空身之人都爬不上去,别说还要扛个床子弩了。
胡亥一怔,这的确是个问题。
“那便如此,”他怒哼一声,“命军士们先找到土壁之所在,而后掘土修路。”
“吾等重新开一条山道上去!”
“少子,此计恐不可行。”李超此时只觉得内心已经充满恐惧,但是并不是对台顶那条恶蛟,而是对胡亥。
明明此次随胡亥前来斩蛟乃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机会,李氏重归朝堂,便在今日,他此时却有率领大军掉头返回山下的冲动。
“连日豪雨,土壁早已泡软,贸然掘之,恐会垮塌,将军士埋在土下。”
他心情复杂地继续说道,“而且纵使挖掘出新道,仓促之间无法紧实,兵车亦不能行!”
“呵呵!”
胡亥发出一声冷笑,他眼中闪过一丝厉光,轻描淡写地开口:“区区数十丈,便是垮塌,又能埋多少军士?”
“山道挖掘出来之后,以步卒垫道,五千大军,垫一半,只留车士床子弩,岂不定?”
李超如遭雷击,他只觉得自己瞬间就遍体生寒!
他张口结舌地转头看向麾下兵卒的方向,虽然有大雾阻隔,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此时却仿佛依稀听到了自己麾下于车轮下发出的哀嚎!
斩蛟只需要兵车和床子弩,于是便让长短兵的步卒去垫道,好让兵车和床子弩能够登上琅琊台……
此已经非无道,而是,残暴!
自夏朝起,无有如此残暴之君!
便是桀纣之属,亦远远不如!
李超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忍不住猛烈颤抖,就连牙齿亦开始磕得当当作响。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下一刻,他再次一楞。
“下,下雪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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