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
张二娘带着府上的一些奴仆丫鬟共三十余人,去了安兴坊的隋王宅。
她一进去,便开始着手安排布置,不论是打扫庭院,还是各院落之间的盆栽、鱼缸、石灯笼、池塘竹树、花岛、新亭、月台、药臼、食樻水槽、釜铛盆瓮等等等等。
她都要重新归置一遍,撸起袖子亲自动手,香汗淋漓,俨然就像是这座新王府的女主人。
无论是宗正寺还是将作寺的人,都没有阻拦她,大家知道人家是什么身份。
如此大张旗鼓的收拾隋王宅,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开了。
毕竟安兴坊除了三王宅,还有好多贵族的宅邸也在这里,前宰相陆象先的兖国公府,前宰相广平郡公宋璟的宅子,还有李琩的外公恒安郡王武攸止宅。
武攸止夫妇已经去世了,女儿武惠妃也去世了,但是两个儿子武忠武信还活着,武忠袭爵,降级一等,现在是衡山郡公,武信做为次子,已经不在这里住了。
晚上回到家中,现任国子监祭酒的武忠,听说了外甥府上的事情。
“我听咸宜说,十八郎看上的不是郭家的女儿吗?张家二娘这是要干什么?”
武忠询问儿子武聡(cong)道。
现任右骁卫兵曹的武聡,摇头呵呵道:
“不清楚,阿清(李琩小名)这半年来可不消停,我虽在卫府任职,但却是在衙内,并未巡查十王宅,话说,我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至于他怎么跟张二娘勾连上的,明日我找咸宜问问,应能知晓。”
他们家自从武惠妃去世之后,老实了很多,武忠呢,本来就是个沉稳的人,学识渊博,通文达理,是个文化人,但是他那几個儿子,很横。
不过现在横不起来了。
武忠笑了笑:
“这小娘子确也让人喜欢,我听朝堂风闻,十八郎应该是要再娶了,若能与燕公联姻,也算是圣人对他的一番弥补。”
他这就是老糊涂,或者说,本来就这么糊涂,人一生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都放在学问上面,那么权谋心术肯定就不行了。
你看人家李林甫,学问是啥?我不懂,但玩权术,你不行。
武忠现在都不明白,他的家为什么会在安兴坊,还以为圣人厚待他们。
翌日,
李琩来了,他是与宗正寺卿李志暕带着的队伍一起来的。
李志暕昨天去了寿王宅,询问李琩,八月十五之前,你选哪天?
李琩说明天,他实在是一刻都不想呆在十王宅了。
本来宗正寺还带着鼓吹队,等到了王府举行简单的继嗣礼仪,他们会意思意思的吹奏一番。
李琩让李志暕免了,把你们手里的家伙都放下吧,鼓吹什么呀鼓吹?
很光彩吗?
行啊.......你说免哪个咱们就免哪个,李志暕当然是无所谓,反正我今天是得耗在这,过了今天,咱们之间的事就算了了。
宁王说简办,你说不办,跟我没关系哈。
刚进了安兴坊门,李琩迎面便遇到了刚刚骑上马,准备去衙门坐班,神情迷糊跟没睡醒似的武聡。
“十八郎?”
武聡重又翻身下马,牵马带着随从来跟李琩打招呼。
他们俩同庚,武聡稍微大几个月,彼此在私底下,也就不称呼兄弟了。
“伱现在才去坐班?”李琩故意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
武聡先是朝李志暕行礼问候,随后便对李琩笑道:
“卫府不同部衙,是轮值的,我不去,当值的就不会走,不碍事的。”
眼下的大唐,除了皇城中那些主要部门外,其他衙门上班迟到的现象,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李志暕自然也清楚,但是这个武聡直接明着挂嘴上,倒是让人觉得,这是个憨货。
老实人,在上层贵族的眼里,就等于憨货。
李琩正要说话,却被武聡拉至一边,悄声道:
“我刚才路过你的新宅子,那个张二娘今天又来了,你小子怎么勾搭上的,这小娘子的出身可不错啊。”
李琩顿时一愣,随即仔细询问经过。
半晌后,他一脸无奈的摇头苦笑。
张二娘啊张二娘,我从历史上知道你是个狠人,但没想到这么狠?
对自己能下狠心的人,是最可怕的,张二娘所作出的反应,完全在李琩的预料之外,却又不得不佩服对方,简直干的漂亮。
如今风声传出去了,大家会以为张二娘已经是内定的隋王妃,那么传到宫里的时候,李隆基为了保住张去逸的颜面,也就不得不弄假成真了。
人家不是冲着李琩来的,人家是在倒逼当今圣人啊?
李琩真想在张二娘的屁股上面,写下牛逼二字,果然,但凡青史留名的,没有一个是吃素的。
那么眼下的情况,他又该如何应对呢?
与武聡分别之后,李琩一行人七拐八拐的,终于是抵达了隋王新宅。
《新唐书·百官志》记载:
凡戟,庙、社、宫、殿之门二十有四,东宫之门一十八,一品之门十六,二品及京兆、河南、太原尹、大都督、大都护之门十四.......
李琩原先的亲王是正一品,现在嗣王是从一品,所以列戟十六,与宁王一个等级,比王忠嗣高一个等级。
进门之后,李琩便开始在宽敞的前院内寻找着张二娘的身影,而人家却是从后面的寝院快步赶过来的。
还没等张二娘开口,李琩便一脸真挚的上前,颇为关切道:
“府内粗活,自有下人操持,怎劳表妹辛苦?快去梳洗净衣吧。”
说完,李琩看向张盈盈身后的侍女:
“还不快去伺候。”
张盈盈瞪着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李琩,一时间也噎住了,好家伙,你现在认我是亲戚了?
不过她反应也是快,知道李琩这是想跟他撇干系,随即笑道:
“庭院已然清扫一新,郎君很快就可以乔迁新居了,寿王府的丫鬟奴婢,明日便可进来暖宅,待这烟火气上来,继嗣请神之后,郎君便可坐宅了。”
说完,她不等李琩说话,便又朝着李志暕道:
“见过彭王,祠堂已经准备好了,若行继嗣礼仪,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李志暕一脸疑惑的看了看张二娘,又看了看李琩,什么表妹郎君的,你俩搁这干啥呢?
不过他也不深究,随即吩咐宗正寺的礼官往祠堂布置。
不管再怎么简办,李琩认祖宗的这个流程不能变,好在李琩和过世的前隋王,都是一个祖宗,那也就是认个爹就好了。
很简单,将李琩在族谱上的名字,写在人家李隆悌后面,并且宗室族谱上会标记清楚,是从谁那边过继来的。
而李隆悌的灵位,也要更换一下摆放位置,成为主庭,享受额外血食供奉。
血食,就是受享之祭品,杀牲取血以祭。
宗正寺的礼官,开始前往布置。
张二娘则是屁颠屁颠的跟在李琩后面,盘算着怎么跟这个厉害的对手过招。
巧了,李琩也在这么想。
“表妹回去吧,待我住进来后,自会设宴相邀,”李琩边走边说道。
你可拉到吧,你会邀请我?张二娘在背后掐了李琩一下,道:
“我不是你的表妹,我这次可是被你坑死了,你得保我的贞洁。”
“别乱说!”
李琩皱眉道:“你我兄妹,我又怎会害你?”
张二娘紧咬银牙,凑得更近一些,道:
“别玩虚的了,赐婚太子的册命,虽然被圣人压住,但是有人将事情故意放出去,让太子晓得了,昨天贺知章便去我家质问家父,何以污损太子名声,我算是完了,你不肯保我的话,咱们一起死。”
太子知道了?李琩笑了笑,辱人者,必被人辱,你想恶心我,现在反被恶心了吧?
李琩突然停下脚步,笑道:
“你可别想着赖上我,也别拿什么名节压我,贵人们和离之后,也不愁嫁,何况我并未将你怎么着,这长安城,愿意娶你做妻子的,绝不在少数,但里面肯定没有我。”
这是实话,大唐贵族当中,离婚的风气也不知从何时兴起,如今已经非常常见了。
和离,是夫妻双方协议后离婚,不算休妻。
婚姻自由在当下,无疑是一种进步的开放风气,李琩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历史上,唐朝改嫁的公主,多达二十八个,其中八个,就是李隆基的闺女,已经是非常正常的社会现象了。
但是张二娘肯定不乐意,和不和是以后的事,我现在还没嫁人呢。
“你别想糊弄我,家父已在家中绝食,圣人很快就会知晓,你初离十王宅,不会想着惹圣人不悦吧?事情是你干的,你得善后。”
“怎么叫我干的?”
李琩故作诧异道:“舔着脸希望给太子做妾的,可不是我,我也没干你。”
说罢,李琩做了一个拂袖的动作,带着自己的人往祠堂去了。
张二娘停留在原地,面色阴寒,恨不得吃了李琩的血肉。
我也是时运不济,怎么遇到这么一个淫货?
她去算计别人,却反遭别人算计,如今却埋怨其李琩,这是人的本性,人们往往都是灯下黑,不会去从自身寻找问题。
张二娘现在也心知,事情已经闹大了,圣人神武英明,自然看得出她在胁迫圣人拿主意,所以结果究竟是如何,她也猜不到。
不过她清楚,自己在圣人那里的好印象,已经没有了。
千秋节到现在,这才几天,这个人就将我给毁了.......
张二娘深吸一口,收起脸上的阴霾,转成一副笑脸,继续往深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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