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池,是兴庆宫内一片非常大的人工湖,还是活水,是从东北方向的龙首渠引水入宫。
水渠穿过长安城墙,夹城,再经宫墙引入兴庆宫,在沉香亭位置又与漕渠相连,经大同殿,流入长安。
长安水运之发达,由此可见一斑。
一座龙池,几乎占据了兴庆宫四分之一的面积,李琩所在的位置,是湖心的一座环岛勾连起的一片廊桥,方便圣人巡游湖面赏景,又或是泛舟湖上。
基哥在长安想要乘船游玩,也就只有这里和曲江池了。
李琩他们这边的酒食,类似于后世的自助餐,宫女和官宦们手托餐盘不停的游曳于廊桥之上,口中时不时的报着菜名。
“这里,羊腿,两只,”
年轻力壮的宦官直接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李琩面前的餐几上。
裴耀卿看在眼中,忍不住笑道:
“我可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你吃的下吗?”
李琩笑道:
“等严挺之来了,咱们仨分食一只,剩下的给严大郎留着。”
宫宴的食物,吃不了必须打包带走,不能浪费,但像李琩这样直接多扣下一条羊腿的,非常少见。
可以说,几乎没有。
换做别人一下子要两只羊腿,人家宦官都不给你放下,也就是李琩了。
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吃到羊腿的,尤其是宫宴的羊腿香料放的足,放在外面也是价格不菲。
不大一会,严挺之在那名小宦官的引路下,来到了李琩这边。
他见到李琩和裴耀卿打算起身,赶忙上前几步压在两人肩膀上,哈哈笑道:
“不必不必,给我挪个位置就好。”
裴耀卿没有动,而是看向李琩,李琩顿时会意,将自己的坐席朝裴那边挪了挪,让开左手边的位置。
这样一来,他等于夹在两人中间。
严挺之刚撩起袍服坐下,便见到李琩将一只挂着缗绳的羊腿放在他面前:
“宫宴结束之后,给大郎带回去,那小子还以为今天能跟着我进来呢,他也不想想,兴庆宫有那么多位置吗?”
严挺之哈哈一笑:
“我家大郎,十足的饕餮之徒,昨日便在家里念叨,要跟着隋王蹭吃蹭喝,眼下恐怕正腹诽呢,这只羊腿足以堵住他的口。”
一只羊,拢共就四条腿,是羊身上最值钱的部位,后世随便一个烧烤摊都能吃到,但是在大唐不行,就严挺之这条件,儿子一月能吃一回,都算伙食超标了。
主要是供不应求。
李琩拿起割肉小刀,开始给两人切肉,动作熟练。
裴耀卿隔着李琩,看向严挺之道:
“你的安排,怎么也需等到上元节后,所以今晚,务必要见一见右相,我跟他说好了,寅时在平康面碰面。”
严挺之点了点头,然后朝李琩低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他其实一直都想找机会见见李琩,但是见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吏部和户部,严公属意哪个?”李琩问道。
严挺之既然已经被圣人给召回来,那么肯定是要安排的,但是眼下还不太清楚,会去户部还是吏部。
只见严挺之捋须一笑:
“吾所属意者,右相属意也。”
李琩将几块羊腿肉放入严挺之餐盘,笑道:
“裴公无虑也。”
严挺之的意思,是看李林甫安排,他让我去哪,我就去哪,这是服软了。
裴耀卿和卢奂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严挺之回来不肯低头,但两者还有区别,裴希望严挺之今后老实点,别跟李林甫对着干,但是卢奂不一样,他希望严挺之稳定下来之后,一起跟他干李林甫。
这就是年老与年轻的区别,前者不愿再经受风浪,后者意气风发,还打算大干一场呢。
严挺之年纪大了,喜欢吃甜食,羊肉还得抹点新鲜奶酪才会放入嘴里。
“您这么个吃法,对脾胃可不好啊,”李琩提醒道,对方今年都六十九了,历史上明年就得挂,史书记载,严挺之是在不停被贬官的情况下,积郁成疾,以至病逝。
你得多活一两年啊,我还用得着你。
严挺之笑了笑,岔开话题道:
“严迪,严希庄都是我的族人,隋王将来大可以放心用,我已分别去信二人,打过招呼了,身为幕臣,他们只会对隋王唯命是从。”
李琩点了点头,只要严挺之向李林甫服软,那么李林甫关于这两个人的任命,就不会再压着了
龙池西畔,刚刚落座的李隆基,兴致不太高,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他已经派人多次去请兄长宁王赴宴,但得到的答案是,宁王来不了,他的身体只能在宅内稍微活动一下,不足以应对今晚的场合。
李隆基知道,他的大哥快不行了,内心因此而悲伤。
就这么一个还活着的亲兄弟,李隆基其实是不希望宁王离他而去,他希望兄弟姐妹、旧时故人亲眼看看,看看他治理下的大唐,是何等的盛世局面。
他想要宁王知道,你当年将太子让给我,是正确的。
人的一生,所有的功绩和成就,最希望在旧人的面前展现,就好比你当了官之后,最希望参加的就是同学聚会。
当然了,混的惨的是非常排斥同学聚会的。
宁王没来,但是李隆基身边的座位,是给宁王留着的。
杨玉环眼下不在这里,而是在远处的另一侧湖畔,那里的席位,安排着的都是大唐佛法最为高深的禅师,以及道门真人,还有一些胡教教首。
一袭海清道袍的杨玉环就坐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道友于何处修行?”隔壁一名长须飘飘,年纪却不算太大的道士,朝着杨玉环笑道。
杨玉环顿时一惊,四下张望之后,低垂下头没有回应。
一直盯着这边动静的鸿胪少卿魏珏,见状,阴沉着脸带人过来,直接就将那名道士面前的餐几搬走,移到了最后面。
道士笑了笑,起身离开了。
道教已经不归鸿胪寺管了,但是今天的宗教席位,是鸿胪寺负责招待,魏珏对于这些宗教首领,也不是谁都敢得罪的,但他更不敢得罪圣人。
偏巧那名道士,他还认识,叫王皎。
此人度牒于玄都观,在居于长安的道士中名气还不小,因为擅长相术。
看相算命的,一直以来都比较受欢迎。
王皎坐在了最后面的犄角旮旯,只是口中喃喃着: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乐舞声响起,上元宴开始了。
左右教坊近千人,轮番上演歌舞,还有斗技艺人,游走于各处,尽显其能,将最好的技艺留在这兴庆宫内。
遍布的花灯,将兴庆宫照的亮如白昼,大唐皇朝最顶尖的权贵们,欢度节日,至于长安之外如何,他们不知道。
这时候,帝座上的李隆基突然潸潸泪下,左右的皇亲贵胄们见此情形,纷纷顿首,跪成一片。
玉真公主上前,小声安抚着大唐皇帝,片刻后,只见她抬头叹息:
“圣人思念太后,因而伤感,诸位勿惊。”
提前得到高力士指点的咸宜公主,赶忙抬头道:
“太真观太真真人,一直在为太后追福,有天人之感应,父皇应召之,以便询问太后于仙宫之事,方解思念深情。”
她这话的意思是,杨玉环其实一直在跟天上的太后联系着呢,你不是想念我奶奶吗,问问杨玉环,就知道我奶奶在天上过的如何了。
太子李绍闻言一愣,心知杨玉环要彻底由暗转明,大大方方出现在世人面前了。
十八郎呢?十八郎呢?这小子今晚怎么不在这里?
真想看看他此刻作何表情。
“圣人应立即召之,太后于仙台诸事,惟此人方知,”李林甫也配合道。
玉真公主点了点头:
“召杨太真。”
高力士点了点头,脚步匆匆的去了。
演技好的人,都是感性之人,他有着无比的深情,如果你觉得他绝情,只能说明,他的深情不在你身上。
李隆基今晚固然是在做戏,但是他确实非常思念自己的母亲,哭着哭着,还收不住了。
于是他又叫来张去逸他们家,加上玉真公主,几个人一起哭,毕竟他们之间有共情嘛。
这下好了,皇子公主们不哭都不行了,因为那是他们的亲奶奶。
下面歌舞升平,上面哭声一片。
教坊的艺人都蒙蔽了,我们是接着奏乐接着舞呢,还是停一停,等你哭完再说呢?
不一会,杨玉环被带来了,只见她跪在李隆基面前,双手捧着一道奇特的卷轴,道:
“太后列仙台,居仙院,是为万寿仙君,圣人仁孝,弟子有万寿仙君法旨,请圣人过目。”
玉真公主赶忙道:
“既有法旨,何不早献?”
接着,她快步走下来,双手接过她妈的法旨,交给李隆基。
上面写的什么,别人不知道,只知道李隆基看过之后,来了一句:
“既已被万寿仙君收为俗世弟子,便是朕之道友,赐座!”
太子李绍听罢,嘴角一抽,你特么真会玩啊?我奶奶降法旨,为啥不降给我姑姑,她这么多年修行白修了?就跟王维鬼混了是吧?
还弟子?我真替你臊得慌
原本属于宁王的座位,眼下坐了杨玉环。
她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公众场合,所以是非常拘谨的,双手交叠放在两条大腿之间,一动不动,眼神也不敢乱看,抬头望一眼舞台方向,便又低垂下头。
李隆基见状,令高力士将杨瑶和杨绛叫来,陪在玉环身边,这样一来,总是有个可以说话的人。
“太真勿要拘谨,今日的乐舞,朕点的都是你偏爱的乐曲,好好欣赏吧,”李隆基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是放在杨瑶身上的。
那是另外一种,有别于杨玉环的独特之美,眼神顾盼之间,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非常好奇,襦裙半遮,挺拔的双峰比之玉环也不逞多让。
杨家女子,皆是如此貌美?
李隆基见状笑道:“三娘是今天才抵长安吗?”
啊?圣人称我三娘?杨瑶受宠若惊,便要起身行礼。
“不必不必,朕向来不拘泥于俗礼,”李隆基哈哈一笑,说道:
“太真常在朕的面前提起你。”
“回圣人,妾身确实是今早方至,目下住在隋王宅,”杨瑶恭敬道。
李隆基一愣,看向一旁的高力士。
高力士赶忙笑道:
“杨孺人与三娘一同长大,姐妹情深,自是投奔的好去处。”
李隆基点了点头,倒也说的过去,虽然合情合理,但是他不喜欢,不过也无妨,过完节,对方就会离开。
“圣人”这时候,杨玉环突然唯唯诺诺的看向李隆基。
她的这副表情,让李隆基苦笑不得,你平时可不这样啊?
“太真怎么了?”李隆基柔声道。
杨玉环说道:
“阿姐在蒲州孀居多年,平日难逢一见,我想让她在长安置办一座宅子,长居此处,请圣人恩准。”
李隆基哈哈一笑:
“这还需要朕恩准吗?她想留在长安陪朕的太真,朕高兴还来不及。”
朕的太真?杨瑶内心震动,好家伙,你俩都到这步田地了?
杨玉环顿时一脸委屈,低头道:
“可是我的资财,都被郭四娘给烧了,阿姐财产不足以在京师置业,我想帮忙,却也有心无力。”
长安不仅仅是房价高的问题,是你有钱也买不到。
城北有很多的黄金地段,根本不在私人手里,而是在公家手里,城南的居民,大多以商人和平民为主,贵族们看不上。
这就是三环和五环的区别。
因此导致长安北富南穷,北边治安好,南边治安差,长此以往,有钱人更不愿意住南城了。
李隆基顿时笑的前仰后合,朕还以为什么事呢?看你那委屈巴巴的样子,还惦记着你那点资产呢?
“杨铦进京了没有?”李隆基询问高力士道。
高力士答道:“还没有。”
杨铦眼下是要给杨玉环她们家顶门户的,今后家里会供奉杨玉环的父母灵位,可以说,杨铦的家以后就是杨玉环的娘家。
但是杨铦在长安,也没有宅子。
李隆基沉吟片刻后,说道:
“朕在兴庆宫,杨铦宅要在万年县,不能离朕太远,方便太真祭拜探望,这件事交给你来办。”
“圣人放心,老奴一定办妥,”高力士笑道。
杨玉环顿时一脸感动,起身拜倒,哭诉道:
“谢圣人再造之恩。”
“唉你呀你,”李隆基当着这么多人面,不好意思亲自去扶,于是给高力士打了一个眼色。
后者上前将杨玉环搀扶起来,笑道:
“三娘的宅子,不是太真娘子该操心的事,您放心,会与杨铦宅比邻,方便您随时探望。”
杨瑶闻言,心想着自己和李琩的商量完全是多此一举,圣人宠溺玉娘太过恩厚了,宅子都赐了,改名算多大点事情啊。
既知妹妹得宠,她的胆子也大了,朝李隆基行礼道:
“妾身本名杨瑶,今想随妹妹一起,在中间加一个玉字,同回生父名下,请圣人恩准。”
杨玉环一愣,诧异的看向她的姐姐,你事前没跟我商量啊?
“哈哈既然是同胞姐妹,自该如此,朕准了,”李隆基抚须笑道。
杨玉瑶,历史上对其讽刺的诗歌绘画颇多,其中代表作便是《虢国夫人游春图》,她在历史上无疑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相较于其她两位,出名太多。
原因无她,因为她敢为自己争取。
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人家一直索要,李隆基又不能让人觉得他小气,给不起,所以杨玉瑶今后的资产,远远超过了杨洄的妈长宁公主,成为天宝年间第一巨富。
得了圣人的恩准,杨瑶一脸欣悦的朝妹妹眨了眨眼,这下好了,宅子也有了,名分也有了。
我要住进长安了。
一直都注视着这边动静的太子李绍,脸色愈发难看。
他身边的高人不少,很多人提醒过他,杨太真太过于得宠,自从她出现,宫内嫔妃尽数被圣人冷落,万般宠爱集于一身,恐怕将来会有一个不低的名分。
他担心的是,杨玉环给基哥生下一个皇子出来。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李琩当年就是凭借母贵,因而宠冠诸子,死了一个武惠妃,又来一个杨太真?
历史上的幼帝可不少,李绍绝不会认为杨玉环的儿子,会对自己不构成威胁。
多小的威胁,也是威胁。
于是他小声朝身边的妻子道:
“你跟郭四娘不是约好,今后如何接头吗?以后找机会给十八郎传个话,孤与他之间绝无芥蒂,今后务要兄弟同心。”
在他看来,李琩已经没有威胁了,但是杨玉环无疑是一个潜在的巨大威胁。
则天皇后可是活了八十二岁,难保自己这位亲爹也是个大岁数,他要是能活七十,我的位置都不算稳。
到时候还不知道谁先死。
真是一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大庭广众之下耳鬓厮磨,眉飞色舞,你们要点脸吧?
韦妃是非常乐意丈夫与十八郎和好的,闻言重重的点了点头。
十王宅里诸多兄弟,就属十八郎对她最是礼敬,就连兄长韦坚都说过,十八郎对他的鄙夷是挂在脸上的,但对自己的敬重,却是发自内心。
今晚的宴会,最尴尬的就是这帮皇子公主了,他们心里也清楚,儿女多了就不值钱了。
何况他们的出身各不相同,其中只有很少是同母所出,关键他们的生母名分还不高。
最高的是李琩,下来是废太子李瑛,然后才是长子李琮,至于李绍的妈,且在后面呢。
唐初,皇后之下为四妃: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为正一品。
李隆基开元初改成了三妃:惠妃、丽妃、华妃。
历史上因为杨玉环,才重起旧制,没有皇后,贵妃就是六宫之主。
而历史上杨玉环没有被封为皇后,是因为李隆基不敢,朝臣也不会同意,他前脚封,李绍后脚就会造反。
太子造反是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
咸宜的脸色当然也非常难看,杨玉环从前是她的闺蜜,要不是她,杨玉环做不了寿王妃,更不会是眼下的地位。
所以她一直很内疚,觉得阿兄的屈辱,都是她带来的。
“太真隔壁那个又是谁?”杨洄小声询问妻子道。
咸宜冷哼一声:“她那个寡妇姐姐,一脸的克夫相,这个人是媚在骨子里,别看模样挺端庄,妖媚的很。”
“你认识?”杨洄愣道。
咸宜诧异道:“你不认识吗?阿兄成婚的时候,她也在的。”
“没印象了,”杨洄摇了摇头:
“十八郎今晚被安排的很远,恐怕是有意让他避嫌,这样也好,眼下议论此事的人已经不多了,再过几年,便会被人遗忘,那时候,十八郎也算是熬出头了。”
咸宜四处张望一番后,道:“我阿兄在哪边?”
杨洄道:“听说是在廊桥。”
“我瞧瞧去,”说着,咸宜便起身走了,杨洄也拦不住。
宴会上离席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唐风气自由,再说了,你不兴人家上厕所吗。
李琩这边还被蒙在鼓里,与裴、严二人聊着天。
“你将达奚盈盈掳至王府了?”裴耀卿目瞪口呆。
他刚才询问了李琩在右金吾是否顺利,李琩也很痛快,什么都说了。
严挺之眼见裴耀卿那副表情,诧异道:
“怎么?这个女人很重要吗?”
裴耀卿苦笑点头:“牵扯极大,她本身不重要,但是她背后的人,可不简单。”
严挺之皱眉道:
“不就是达奚珣和韩庄吗?隋王是查借贷一事,跟他们又没有关系。”
严挺之是不会将韩庄放在眼里的,因为人家在宫里的朋友,是高力士和吴怀实,至于达奚珣,以前还是他的下属。
“不单单是这两个,牵扯的人非常多,我不便明说,”说着,裴耀卿朝李琩道:
“你只查借贷一事,最多还有放还宫人的事情,其它的不要掺和进去。”
李林甫希望裴耀卿撺掇李琩查恶钱,但是裴耀卿觉得这里面水太深,李琩要是陷进去,恐难以脱身,所以他不希望李琩得罪太多人。
李琩皱眉片刻,点了点头:
“我大概猜到裴公说的是什么,卢奂也给我提过醒,我会有分寸的。”
其实李琩自从知道南曲的青楼大多只收良钱,就知道她们背地里在做什么买卖了。
他会不会查呢?会,不过那是他掌权之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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