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关系,是非常复杂的,父亲对儿子的感情有多深厚,很多情况下取决于,他养过没有?
宁王与李琩不过是叔侄关系,但却有了父子亲情,就是因为亲手抚养。
李隆基在李琩刚刚出生的那一刻,完全是当做嫡子对待的,认为这个儿子,才是拥有李家和武家高贵血统的继承人,是打算好好培养的。
想法是好的,但问题就在于,刚满月儿子就给抱出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李隆基和武惠妃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去宁王宅看儿子,渐渐的,每次探望间隔的时间逐渐变久,到最后,几个月看一次都算不错了。
但即使如此,李隆基仍然非常看重李琩,因为他打心眼里,看不上废太子瑛,因为李瑛的母亲出身太差了,是个娼伎,再者,李瑛做了二十年太子,已经表露出着急的心态。
废李瑛之前,李隆基原本的储君人选,就是李琩,但千不该万不该,李林甫掺和进来了。
这个人从一开始,便展露出极强的治国才能及财政专长,还在门下省的时候,就能将张九龄怼的哑口无言。
李隆基有心扶持对方担任首相,或者说,当时只有李林甫有能力梳理好国事。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李琩便被排除出储君人选。
因为李隆基害怕内外勾结,将自己架空,一如当年,父亲李旦主动退位,将皇位传给他,其实就是因为自己那时候已经是大权独揽,拥有架空李旦的能力。
太平公主从盟友转为死敌,就是因为看出哥哥李旦太懦弱,李隆基过于强势,担心哥哥被架空,才决定废了李隆基。
夹在中间的李旦,看透了形势,加上他本身便厌倦了宗室内斗,只能无奈放权退居幕后。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太平公主固然不是什么好鸟,但李隆基也绝对强不到哪去。
龙池边上的方亭内,三人默然不语,任由清风吹拂,将他们三人身上那点少得可怜的亲情,吹了个一干二净。
李隆基仍然处在愤怒当中,不过他一直有一个非常好的习惯,那就是自省。
一日三省吾身,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虽然他的自省,并非一日三次,而是很久一次,但总比不自省强上很多。
他知道,自己和李琩这辈子的父子缘分,其实已经走到尽头了。
俩人之间,没有任何修复的可能,后半生惟有逢场作戏。
李隆基缓缓叹息一声,如果当年李林甫没有掺和进来,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将十八郎送出去,他们爷俩之间,肯定不会是眼下这个样子。
没办法,你我生在这个家里,亲情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力士”李隆基缓缓开口,神情倦怠。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习惯了随时被召唤的高力士,一直在注意这边的动静,就算听不清楚圣人在说什么,但只看唇形,就知道是在叫他。
于是他疾步进入方亭:“老奴在。”
李隆基淡淡道:
“颁旨,嗣隋王,朕十八子,今虽出嗣,然磐石之情,尤能更之?宜属皇子之列,王妃郭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望尔夫妇恪守礼德,可得钦慎,朕为父皇,自应教诲督之,望勉”
高力士一愣,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琩,赶忙道:
“老奴现在就去中书省拟旨。”
说罢,他又开溜了,什么时候能在场,什么时候不能,他最清楚。
“起来吧,”李隆基叹息道:
“等孩子生下来,抱进宫让朕瞧一瞧。”
“谢父皇!”李琩缓缓起身。
他可不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因为这样一来,太子又要顾忌他了,玉真公主其实是帮了倒忙。
不过有一点好处在于,李琩不用服丧。
他是需要表明服丧的态度,好让汝阳王李琎这些兄弟们,知道他不是一个白眼狼,但李琩内心,是不愿意服丧的,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服丧三年,什么都不能干,那不是完犊子了吗?
严嵩没有斗过徐阶,不就是因为妻子死了,徐阶他们想方设法让严世蕃回江西分宜老家丁内忧三年,年老的严嵩没有严世蕃辅佐,频出昏招,才被徐阶占尽优势。
后期的严党,严世蕃才是主心骨
中书省,
当萧华和韦陟收到高力士带来的这个消息后,都是一脸懵逼。
不是不认这个儿子了吗?怎么又认了?
高力士亲自传话,他们俩是不用再去找圣人确认的,一来圣人说过:朕之口谕,只付力士一人,无需请验。
再者,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右相那边,你们自去说去,现在就可以拟旨了,隋王妃有了身孕,按例是要赏赐的,内府局我来的路上已经打了招呼,届时旨意和赏赐一并送去隋王宅,”
高力士故意在中书省磨蹭着,不愿早早回去,接过韦陟递来的茶水,慢悠悠的品着。
萧华点了点头,找出一份敕文,递给高力士,道:
“这是太子长子的册封诏书,高将军看一看吧?”
“不必了,”高力士缓缓推开,笑道:
“不该我过问的事情,我不过问,徐国公回来了吗?”
萧华将敕文重新放好,点头道:
“前日刚刚回来。”
萧嵩的河南尹,上任没多久就被免了,继任者就是李林甫的心腹裴敦复。
官场就是这样,你是太子太师,我动不了你,你成了河南尹,动你,完全在我的权利范围之内,李林甫是非常顾忌萧嵩和李祎的,如今萧嵩算是彻底告别中枢了,与信安王李祎一样,除了偶尔可以觐见圣人之外,大事小事都掺和不了,等死就行了。
“年纪大了,好好休养,这次从洛阳回来,行途劳顿,圣人时常挂念,有珍馐赐下,”高力士笑道:
“等徐国公身子调养过来,宫里会送过去的。”
皇帝赏赐,是有说法的,赏钱那是打发要饭的,赏赐宫内美食珍馐,那才是拿你当自己人。
别看一点吃的不值钱,但这是荣耀啊。
皇孙出生,皇帝还赏尿布呢,不是谁都能用上这个尿布。
萧华谢恩之后,瞥了一眼对面的韦陟,道:
“爵位已立,那么婚姻呢?成家立业,还缺一半啊?”
高力士笑道:
“这是大事,圣人近来也正在忙着为皇孙挑选良配,你们也不用着急,圣人比你们更着急,等等吧。”
韦陟不动声色的笑道:
“是该谨慎一些,我们也是瞎操心,圣人细心择选,才是劳心费神啊。”
他劳心费神个屁,天天搁那搞创作呢,压根就没怎么当回事。
高力士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告辞。
等人走后,韦陟皱眉道:
“是先跟右相说一声,咱们再草拟,还是草拟过后,再交右相审阅?”
萧华淡淡道:“用不着,圣人旨意,他审阅也改不了,直接颁旨吧。”
中书门下的设立,门下省算是完蛋一半,但是中书省权利依旧,别看李林甫是中书令,下面两个侍郎,四个舍人,都是皇帝直管,以确保李林甫不能左右诏命。
你可以管了国家大事,但是皇帝下达命令的渠道,你还是插不进手来
李琩早早回家等待,也提前将消息告诉了妻子郭淑。
郭淑无疑是非常兴奋的,她自打嫁给李琩,就没有叫过父皇,虽然大家都知道她嫁的圣人亲子,但没有人将她当做圣人儿媳。
不过眼下不一样了,旨意一发,一切都变了。
她摸着自己还没有变样的肚子,小声的呢喃着,像是在跟孩子交流。
她以为,圣人是看在她肚子里的孩子面上,才会让他们夫妻改口。
这便是母凭子贵了。
“孩子啊,你千万是个儿子啊,阿娘全靠你了”郭淑轻语道。
李琩的心情则是极差,脑子里在琢磨着,如何与太子夫妇解释。
必须面对面解释才行,机会不是没有,李琦的婚礼,李俶的册封礼,这都是可以的。
“杨三娘呢?又疯哪去了?”
李琩见到了杨绛,却没有见到杨玉瑶,于是好奇问道。
杨绛笑道:“被玉环叫进宫了,眼下已是傍晚,也该回来了。”
“你以后少去那边,三娘是见了好处迈不开脚的那种人,”李琩没好气道:
“一心想在长安混出点名堂,倒是遍地撒钱,没见她对你大方过,她以后身上的是非不会少,你别牵扯进去。”
杨绛笑道:“我和她的性子不一样,她喜动,我喜静,玩不到一块去,郎君放心好了。”
聊着聊着,管家张井来了,道:
“三娘派人回来通传,说是今天不回来了,她已经离开长安,要回河东一趟。”
李琩顿时一愣:“她的车马都在府内,她靠什么回河东?”
“宫里派龙武军护送回去的,”张井答道。
李琩三人目瞪口呆。
杨绛顿时冒火道:
“干什么都是风风火火的,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吃白饭的蠢妇,儿子还在这边,她倒一个人回了?”
李琩则是大概猜到了原因,但也不敢确定。
毕竟自从他穿越过来之后,好多事情与历史上并不相符,因为他的存在,很多事情都改变了,而且时间线也被大大推前。
不会那么神奇吧?如果真是那样,韦妮儿是不是这辈子,还会是我的媳妇?
是我在改变历史,还是历史在改变我?
杨玉瑶是一个非常善于把握形势的人,这一点比杨玉环强太多了。
李隆基只是在宫内与姐妹俩闲聊的时候,随意问了问她们另外两个姐妹在外面过的如何,杨玉瑶便开始乱扯,扯着扯着就扯到大姐杨卉有个闺女,生的花容月貌,直追杨玉环。
李隆基什么人,瞬间就听出杨玉瑶打的什么主意,因为他曾经在杨玉环面前提过李俶的婚事。
甚至都明说了,不喜欢韦家的那个闺女。
听到杨玉瑶这么一说,李隆基立时就觉得,如果将杨卉的女儿许给太子长子,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他难道不知道太子对杨玉环切齿痛恨吗?
如今册封贵妃的事情,反对者基本都被他摆平了,就剩下一个无声的反对者,太子了。
你想要和郧公房联姻?你想的倒美。
那么杨卉的女儿,无疑是上上之选,甚至李隆基一度认为,杨玉瑶这番提醒,简直就是上天给他的启示,好处非常多。
首先,博陵崔氏出身,顶级门阀,并不辱没自己的孙子,再者,可以降低太子对杨玉环的反感情绪,使得他可以顺利册封,第三,杨卉的女儿嫁过去,方便自己掌握李俶的日常举动,最后,扶植杨玉环这边的势力,方便自己今后收拾李林甫。
李林甫最后的结局,其实在李隆基打算用他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历史上杨国忠就是李隆基为李林甫准备的棺材板。
所以李隆基才派遣禁军,将杨玉瑶护送至河东,将崔峋那位眼下只有十五岁的独女,接入长安。
李隆基是需要亲自过目的,样貌是其次,首先得有教养,毕竟是给自己的亲孙子找媳妇,又不是大街上买菜。
隋王改口的事情,很快便在长安的贵族们之间传开了,李林甫知道之后,故意鼓噪时势,为的就是气死太子。
人在生气的时候,最容易做出错误的行为,李林甫眼巴巴的盼着少阳院那边有动静,但李绍让他失望了。
少阳院风平浪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正如李琩曾经说活的一句话:东宫有高人。
贺知章不行,充其量只是太子的文学老师,真正牛比的,是三戟崔家。
太子少保,中书舍人崔琳,刑部侍郎、补任太子少詹事崔珪,司农寺卿崔瑶,他们在长安的宅子,都是门前列戟十二,人称三戟崔家,又称三虎。
出身清河崔氏。
实际上,人家兄弟有五个,剩下那俩也是刺史级别的大官。
眼下在少阳院的,只有崔珪,他的本官是刑部侍郎,齐浣死后,他补任了太子少詹事,但也不是时常来少阳院,因为他也清楚,自己在这里也就是挂个名。
但是太子不肯放过与崔氏兄弟结交的机会,常常降尊纡贵的请教很多事情,久而久之,崔珪也开始给太子出主意了。
“你的意思是说,隋王今后无论如何,孤大可不必忧之?”李绍与崔珪相对而坐,眼神在中间的棋盘上,心思则是在李琩身上。
崔珪微笑点头:
“有些事情不能说的太明白,其实臣以为,太子心里应该是透如明镜,但心魔难除,以至于需要外求他人,实则以太子的智慧,本不需臣这样的糊涂人解惑。”
“二郎可不糊涂,”李绍叹息一声,落子后笑道:
“正如你说的,其实有时候,孤的心里也都明白,但外面的言语,让孤的颜面挂不住啊,这几年来,孤屡屡挫败,身为储君,威严尽丧,怎能不叫人愤慨?”
李绍心知自己这几年的失败,外面人嘴上不说,但背地里肯定都觉得他很窝囊。
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他那个王八老爹一手促成的。
李林甫是棋子,李琩也是棋子,但是李绍不想背上这么窝囊的名声继位,既然无法跟他爹对狙,那么只能跟李林甫和李琩比划了,为的也是颜面二字。
错不在你俩,但错也在你俩。
崔珪缓缓道:
“太子动作越多,麻烦就会越多,如果什么都不做,自然就不会被如此针对,兖国公(陆象先)有诗云: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太子若是肯随波逐流,当不会再有眼下之窘迫。”
他的亲大哥崔琳,就在中书省任职,天子近臣,知晓的秘辛不要太多,自然清楚圣人与太子的父子关系,问题出在哪里。
而他们家也有心为以后铺路,所以崔珪才想要劝说太子,以后什么都别干,你越找事,事越找你。
李绍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明白归明白,能不能做到那是另外一回事。
言行一致、知行合一,那是圣人(儒家),李绍显然不是。
你也知道得好好学习,但你好好学习了吗?
“听说前天,那个杨氏孀妇,在陈玄礼儿子的护送下,去了河东?二郎知否?”李绍问道。
这件事昨天就传开了,但只限于顶层人士,崔珪按理说不应该知道,这不是昨天跟大哥在一块吃饭的时候听说了吗?
他这个人是比较谨慎的,向来不会在外面乱说话,但是他又清楚,今天如果回答说不知道,那么太子今后对他的信任,将会大打折扣。
于是思虑再三,崔珪点了点头:
“听说了,禁中之事,太子切忌胡乱言语。”
胡乱言语这四个字,就是《诫宗属制》当中的精华所在,裴虚己就是以这个罪名被流放的,祸从口出,古人诚不欺我。
李绍凄然一笑:“我这张嘴,从记事起,就没有乱说过话,这是母后教导给我的。”
他口中的母后,就是王皇后,他曾经被王皇后抚养,但李隆基打算废后时,又将李绍送回给了杨贵嫔。
崔珪点了点头,小声道:
“太子需要顺着圣人的心意来,无论事情会如何发展,你都不要有任何不当言语,你身上肩负国祚,万事务要多加思量,隋王那边,最好的方式,就是撕破脸,他无论做什么,都不必在意,但必须让外人觉的,你与他关系不睦。”
李绍双目一眯,点了点头。
李琩这边,有很多值得他利用的地方,所以不睦,也只能是表面上,是做给圣人看的,背地里,他必须将李琩牢牢控制在手
崇仁坊的礼院,诸亲王公主的礼仪,比如祭祀、诞子、及冠、婚嫁、册封等,都是在这里办。
李俶的册封礼,在李琦的婚礼之前。
这边办完册封礼之后,礼院就需要撤掉布置,换成婚礼的陈设布局。
李琩没有在这结婚,是因为出嗣了,这里只给亲王公主办,不给嗣王办。
太子长子的册封礼仪,自然规格极高,需要祭祀天地四方,以璧礼天,以琮礼地,以圭礼东方,以琥礼西方,以璋礼南方,以璜礼北方。
便是六器当中的玉璧、玉琮、玉圭、玉琥、玉璋、玉璜。
李琩做为亲叔叔,自然也要准备礼物,礼物不在贵重,而在象征意义。
李琩送的就是一块玉,雕刻成麒麟的一块玉。
龙、凤、龟、麒麟、貔貅为瑞兽,瑞,以玉为信也。
别人不愿意这么送,因为这件礼物,基本上等同于李琩认可李俶是他们老李家的接班人。
这玩意就是给皇家小一辈用的,龙凤那是上一辈,但是麒麟代表着被寄予厚望的小辈,间接等于接班人。
李琩也不怕别人乱说,反正基哥当年在可是亲口说过:此儿甚有异相,他日亦是吾家一有福天子也。
李绍对此也是大感意外,心知李琩是在为那件事情,请求他的谅解,态度很不错。
但是李绍在表面上,不能与李琩亲近,所以从头至尾,他在李琩这边都是耷拉着个脸,好像李琩欠他多少钱似的。
礼仪结束之后,大家要离开了。
因为今天人特别多,不但宗室都来了,很多高官大臣也都在场,所以散场的时候比较乱,有先走的,有后走的。
李琩发觉李静忠那个没鸟货趁人不注意,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于是悄咪咪的跟着对方,进入礼院的一座咳咳一座圊房,女子出恭的地方。
真败兴啊,大家都是皇帝的儿子,见面还得在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
这座圊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至少是正一品从一名的内命妇。
李琩进去之后,只见到了一个人,太子妃,而李静忠和几名宫婢,守在外面,以免其它妇人过来上厕所。
“长话短说,”太子妃凑近过来,小声道:
“你阿兄没有生你的气,但在明面上,他必须表现出与你不睦,今后你我联系,让云娘传话即可。”
“如此甚好!”李琩长松了一口气,身心轻松不少,本能的抽了抽鼻子,嗅了几口。
这座圊房没有尿骚味,还挺香。
韦妃顿时蹙眉:“我只是在这里等你而已,没有干别的。”
她以为李琩误会她在这里出恭了,有味道。
“不是不是,阿嫂不要乱想,”李琩尴尬道:
“我只是闻到一股龙涎香的味道。”
韦妃一愣,瞬间又脸红了,那是她身上的味道。
李琩见状,心叫不妙,别啊,你老是脸红干什么?还是在这么危险的场合?
你别害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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