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不是个好年头啊,”
李林甫坐在偃月堂内,望着西侧的露天观景台下,笔直垂落的雨帘。
外面已然漂泊大雨,为六月末炎热的长安带了久违的凉意。
李林甫的腿脚已经好些了,也已经请求圣人,将公务重新搬回兴庆宫的中书门下处理。
但是李隆基直接来了一句,搬来搬去太麻烦,就在你府里办吧。
这下好了,李林甫的权相之路,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堂内坐着的,除了那些顶格大佬之外,一干李林甫的心腹,已经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这里。
眼下大家处理公务,也不用去兴庆宫了,免得打扰圣人的创作。
很多人都已经看出,如今的圣人对国事已经不上心了,继位二十九年,功业已成,那份锐意进取之心,荡然无存。
裴、严、卢的心情,是无比沉重的,因为他们从圣人准许李林甫继续在家中处理国事就能看出。
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圣人不会更换宰相。
那么今后的中枢,便是圣人意志之下,由李林甫全权决断。
这对大唐来说,究竟是不是好事呢?
接着,李林甫又是叹息一声,转身看向众人,道:
“宁王、邠王相继大病,大限之日,就在眼前,圣人因此感伤,有意扫除阴霾,设斋醮为二王祈福,诸位怎么看?”
今年的皇室祭祖大典,往年都会出席的宁王李宪,邠王李守礼因重病不能前来。
这让李隆基心里非常不舒服。
他不舒服,不是因为两人不能参加,而是心知肚明,两人快挂了。
要知道,这两人跟他可都是一辈儿的,李守礼是章怀太子李贤的次子,是李隆基的堂哥。
一辈儿的人相继都挂了,那么接下来,不就轮到他了吗?
所以他觉得非常晦气,祈福为假,让李林甫琢磨一个法子出来,清扫晦气是真。
李守礼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名声不太好,才识低劣,礼仪缺失,对子女纵容放肆,以至于儿子不成器,闺女浪名远播。
实际上,他是个相当精明的人,人家这是自污以求存,彻底放弃权力,拥抱奢华浮糜的美好生活。
这样的人,李隆基其实巴不得对方早死,但是今年一口气死俩,让他接受不了。
你们就不能一个一个去死吗?
杨慎矜开口道:
“圣人一直在疑惑,是不是我大唐诸先帝之陵墓风水有所变化,以至于二王皆患大病?如今圣人已差遣玄都观李遐周,往各皇陵查验龙气风水,不久便会知道结果。”
这话一说,在场之人很多脸色都变了。
因为聪明人能听得出,杨慎矜这是冲着谁去的,但是很多人都很疑惑,谁给他的胆子啊?
严挺之脸色凝重的看了李林甫一眼。
果然,啪的一声,李适之拍案而起:
“诸皇陵近来有变动者,只有我们家,你的意思?我们家坏了祖脉的风水?”
李适之去年和前年,都在干一件事情,将他爹李象和爷爷李承乾迁葬于昭陵。
等于将爷爷李承乾的尸骨,重新回归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怀抱。
这是好事,也是在宁王李宪的支持下,李适之请奏圣人,得到了李隆基的批准。
“消消气消消气,酅国公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严挺之起身说和道。
李适之呵呵冷笑,像这样的事情,在他看来,提都不能提,你一旦提出来,就是跟老子做对。
近来平准署新任主官韦光宰时常以各种理由称病,不履新职,按照惯例,百僚有奸非隐伏,得专推劾,御史台肯定是要查清楚的。
查来查去,查到了杨慎矜头上。
亏空是韦坚落下的,但人家是给圣人平易财物才落下的,那么韦坚是不能查的。
杨慎矜做为太府寺主官,不查你查谁?
所以今天杨慎矜才会针对他。
杨慎矜冷笑道:“你不用冲着我发火,龙气是否有失,是圣人派人去勘察的,你不会是指桑骂槐,借我以讽圣人吧?”
李适之一愣,双目眯起,在杨慎矜脸上打量一阵后,又看向低头饮茶的李林甫,再看堂内诸人表情。
好家伙,这特么是要对付我了?
御史台和刑部,是圣人让我管着,你们是觉得我权力太大,对你们太过威胁,便要搞我?
李适之虽然业余生活丰富,但人家工作生活两不误,是有着绝对实力的一员宗室干将。
城府深沉,心智超绝,心知随着宁王不能落床,宗室内没有了带头大哥,李林甫他们便想对自己下手,好方便大权独揽。
如果行政和监督,被一个人掌握在手里,那么整个朝堂便会乌烟瘴气。
三大司法机关,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主官李适之和张均,都跟李林甫不对付,掌握司法利剑,可不就是让人发怵吗?
理清楚这个脉络之后,李适之微微一笑,甩袖就走。
“何必呢?”等人走后,裴耀卿皱眉看向杨慎矜,道:
“宗室的事情,我们外人不要掺和,决断都在圣人手里,酅国公今后还是不要再提及此事了。”
“我不提,它就能结束吗?”杨慎矜道:
“李遐周去勘验皇陵,也不是我让去的,我说什么了?我哪句话说,是他们家坏了龙脉风水的?你们可要给我做见证,我可一个字都没说。”
“呵呵”卢奂冷笑道:
“你什么都没说,但又像是什么都说了,如今右相总理国事,大家正当一团和气,尽心辅佐,你呀,我都懒得说你。”
“你有什么资格编排老夫?”杨慎矜暴怒而起。
卢奂只是嘿嘿冷笑,摸着他下颚的那一小撮胡须,对杨慎矜的怒目相向,视而不见。
“好了,”李林甫开口了:
“国宝郎说的对,大家要一团和气,今后诸位要在老夫这里处理政务,政见相左,可以理解,但不能因公结怨,偃月堂今后便是中书门下在外的主省,这里不能拉帮结派,诸公需知。”
李林甫今天默认杨慎矜的举动,其实就是想将李适之赶出偃月堂。
正如张均也不在这里。
怎么才能让偃月堂没有拉帮结派呢?很简单嘛,只有我一个党派。
所以卢奂也意识到,李林甫今后要做的,怕不是在偃月堂排除异己,将像他这样的外人,一个个的都赶出去,再也不能参与国事。
其实站在李林甫的角度,人家这样做也没有错。
用人的第一要义,永远都是用自己人
事实上,历年都有采访处置使,去的地方不一样,那么他的职能也不一样。
李琩这次去陇右,这是挂着幌子收拾盖嘉运,而前年有一位,身兼淮南道、江南东道采访处置使的大人物,回来了。
人家去南方,是负责巡查江南历年之租赋,说白点,查税的。
江南是大唐的粮仓所在,江淮地区的赋税供养着两京,这么重要的地方,赋税只要减少,朝廷立即就会派人过去巡查,巡查之后第二年,赋税立即便增多了。
里面的水非常深,朝廷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是不断派遣官员巡查。
李适之在崔翘回来的第二天,便登门拜访。
“你可算回来了,”李适之坐下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诉苦:
“一走走了两年,如今朝堂形势比之从前,翻覆之变,你回来之后,也见过圣人了,会继任何职?”
崔翘巡查江南之前,是河南尹,非常大的地方官了,武则天时期科考出身,亲爹便是大名鼎鼎的崔融,中宗皇帝李显的心腹大臣。
已经五十九岁的崔融摇头道:
“还不知道,看圣人的意思,他是想让我去找右相,我倒是也听说了,右相大权独揽,如今不走他的门路,只怕我这个新职,落地无期。”
在一旁,杜甫蹲在地上拿着扇子,正在为两人煮茶。
他跟这两个人,都是关系不菲,所以才能出现在这里。
李适之就不说了,忘年之交的酒友,至于崔翘,这是杜甫的亲舅舅。
舅舅刚回京,他自然要过来拜望,而杜甫的妈早逝,亲爹续娶卢氏,后妈给他生了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所以杜甫在家里,有些拘谨,来了舅舅这里,反倒更为随便。
李适之叹息道:
“难了,眼下是真没有缺啊,杨咳咳贵妃的那几个叔伯兄弟的缺,还没给腾出来呢,李林甫因这事还在犯愁,你的新职,恐怕久盼无期。”
“意料之中,”崔翘点头道:
“巡查之前卸任河南尹,我就知道回来之后,短期内是别想入职了,我与右相也不算熟悉,他自然不会将我的事情放在心上,没办法,若是从前,圣人一言可定,但如今,他似乎将权力都交给了右相。”
他这个级别的回来,官职肯定不能低,必须按照从三品的职位来安排,毕竟人家身上又没什么处分,不能降级安排。
那么眼下别说三品的缺,四五品的也没有啊。
所以崔翘根本不敢催李林甫,你催的急了,人家找你的把柄给你个处分,就可以降级安排。
一步步混上来可不容易,崔翘可不愿下去了。
“我这里有个主意,你若有心,我亲自面见圣人,为你争取,”李适之道。
崔翘皱眉道:“你我相交多年,不要卖关子了,快说吧。”
李适之点了点头,沉声道:
“我将刑部尚书,让给你。”
崔翘顿时愣住了,皱眉陷入沉吟。
做一部尚书,以他的资历不是不可以,毕竟他连续干过两次大理寺卿,就任刑部尚书,也算是专业对口。
他只是疑惑,李适之怎么舍得?那可是尚书啊?
他在打什么主意呢?
“你遇到难处了?”崔翘一猜即中。
李适之与对方关系极好,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他才将杜甫带进了名士小团体,闻言坦诚道:
“李林甫下手太快,圣人刚刚准许他将中书门下事务搬至其宅内办公,他便想对付我了。”
崔翘不解道:“你跟他没什么仇吧?”
“仇怨这种事情,哪能说的那么清楚?”李适之脸色阴沉道:
“你挡我的路,这便是仇,不肯逢迎,这便是怨,我掌着司法大权,朝中官员畏我如虎,李林甫岂能乐见?今兄回归,正是分担之时。”
李适之跟大理寺张均,也不对付,很难结盟共抗李林甫,至于交好少阳院,他压根想都没想过,出身宗室,他难道不清楚圣人对太子的态度源于何处吗?
那么眼下朝堂,去哪找盟友呢?卢奂不行,卢奂现在明面上顺从李林甫,是有大图谋。
目前拉人家入伙,人家不会同意的。
正好崔翘回来了,所以李适之才愿意忍痛割爱,让出尚书之位,要不然关系再好,他也不会大方到这种程度。
他也算是当机立断了,趁早将崔翘送上去,好让李林甫对付他的时候,投鼠忌器。
面对好友的坦诚,崔翘犹豫很久后,才点头道:
“若能成,自愿为贤弟分担一二。”
一部尚书,实在是太诱人,崔翘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长时间待在家里,人是会废的。
真做了刑部尚书,李林甫也动不了他。
李适之闻言,长松了一口气,他是有信心说服圣人的,毕竟巡查江南,赋税增加,这是圣人最喜欢见到的。
也就是说,崔翘是带着功劳回来的,你冷落人家,也不合适。
“听说韦坚如今与右相闹的很不愉快?”崔翘问道。
李适之说了半天,口都干了,接过杜甫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笑道:
“他们俩早就翻脸了,但是韦坚地位特殊,不宜深交,若不然,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如果他能将郧国公房拉下水,李林甫有的头疼了。”
崔翘皱眉道:
“韦陟这个人很精明,向来是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他们这一房,轻易不会被拉下水。”
“未必!”李适之断然道:
“韦昭训的闺女都能给人做小,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你回来的晚,没有与隋王打过交道,等今后认识了,圣人的这位十八郎,保准会让你目瞪口呆,这个人心如沉渊不可量,面如止水不着相,出嗣半年,已经搅的风风雨雨,如今都能担任处置使,今后还不知道要翻起多大浪来,我要是太子,我可是睡不着了。”
崔翘神情凝重道:
“太子睡不着,李林甫也要乐得睡不着了,此子于国家无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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