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李峘等人一夜无眠,但精神头很不错。
毕竟只是熬了一夜而已,比起即将抵达长安的兴奋,那点疲惫压根不算什么。
大家眼下都集中在李琩的卧房内,面露忧色。
榻上的李琩双眸无力,嘴唇干裂,缩在被窝里眼皮都抬不起来,眼下正在被一位驿站内的驻站医师诊脉。
一会看看舌苔,一会拨弄下眼皮,时而摸摸额头。
他也诊断不出李琩到底是什么病,但人家肯定是病了,那么我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别人会认为我是庸医。
于是那名医师道:
“许是一路舟车劳顿,邪气内侵伤了本元,修养几日应该就可以了。”
负责迎接凯旋队伍的兵部侍郎卢绚闻言愕然,皱眉道:
“怪不得昨夜隋王早早便回返休息,原来是身体不适,这可如何是好?圣人百官都在长安等待隋王返京,您若回不去,这”
长安那边,李林甫将会在城外亲自迎接李琩的返京队伍,然后在兴庆宫会有盛大的欢迎典礼,还有告祭仪式,在卢绚看来,李琩若是今日不能起行,影响太大了。
“隋王能撑回长安吗?”李峘上前关切的问道。
李琩点了点头:“没问题的,我可以撑的住。”
武庆当即道:“不行,阿郎患病理应休息,若是强行赶路以至病情加重,又当如何?”
老三李岘皱眉道:“全长安都在等着我们,隋王无论如何都要撑一撑的,典礼仪式都已经准备好了,总不能让朝廷迁就我们,添几件衣服乘坐车辇,应该不要紧,隋王务必坚持一下。”
“是这个理,扶我起来,”李琩仿佛使出浑身力道,就要从床上坐起,武庆却猛地跪下,央求道:
“阿郎,圣人若是知道您患病,定然会体谅的,您若有个好歹,卑职如何向王妃交代?在陇右的时候卑职就曾劝您,不要接触阵亡将士的尸首,您不听,如今病体怎能面圣?”
卢绚及身后官员一听这话,好家伙,你还跟尸体接触过?
只见卢绚当即起身将李峘拉至一旁,小声确认之后,赶忙道:“这样吧,我带他们先返京,等隋王养好了身体,再上路不迟。”
李光弼和王难得一脸懵逼,完全不明白这位兵部侍郎为什么转变的这么快?不就是碰过尸体吗?我们也碰过啊?
殊不知,圣人现在特别忌讳这个。
尸体腐烂的速度是非常快的,两天之内便会有各种蚊虫动物找上门,而昆虫和动物身上是否携带某种病毒,你是不知道的,万一有,那么尸体上自然也会沾染,触碰过这样的尸体,就会很容易中招。
卢绚可不敢将这样的李琩迎回长安,真要出个好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李琩勉力坐下,身上又加盖了一层被子,有气无力的扫视了屋内众人一眼后,道:
“其实就是水土不服,本已习惯了陇右的气候,骤然返回关中,一下子适应不了,我这副样子,确实不宜面圣,就请诸位及早上路,以免耽搁,右相那边你们帮我说一声。”
卢绚点了点头,上前道:
“请隋王安心养病,我会请太医署的医师来此方便照看,事出从权,您要多担待。”
李琩点了点头。
李峘李岘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们也清楚圣人不愿意与患病之人接触,而李琩在前线确实接触过不少尸体,他们刚才忘了这一茬了,好在武庆提醒,真悬啊。
“好了好了,既然如此,我们也尽早动身吧,不要打扰隋王休息了,”李峘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出去。
李光弼上前来与李琩道别,小声道:
“末将在长安等您,希望您尽早康复。”
李琩拍着对方手背,道:“不要居功,凡事多谦虚一些,没有坏处。”
“末将明白,”李光弼知道李琩这句话完全是为他好,反正圣人称赞他的时候,他一个劲的将功劳往圣人身上推就好了。
等人都离开之后,李琩仍是那副虚弱的状态,缓缓躺进被子里。
一个时辰后,武庆回来禀报,总管府队伍已经离开驿站开赴京师,包括郭子琇、严希庄、裴迪他们。
也就是河西兵仍旧留守驿站。
李琩不回长安,是不能要功劳,但是自己的属官还是要混些赏赐的,基哥看在自己这么配合的面子上,说不定赏的还不少。
等人都走光之后,一直躲在驿站内的杨玉瑶才重新返回李琩屋内。
她坐在榻边,望着脸色苍白的李琩笑道:
“你装的倒还真是有模有样的,若非我知晓内情,还真会被你眼下这副样子蒙骗过去,好啦,起来说会话。”
说完之后,李琩没有应答。
杨玉瑶一愣,下意识推了推李琩,见对方仍是没有动静,这才将手背放在李琩额头。
“好烫”杨玉瑶惊疑之下,赶忙又摸向李琩脖颈,入手的感觉也是异常滚烫。
“你真的染了温病?”杨玉瑶赶忙将武庆李无伤等人叫进来,准备温水,增添火炉。
武庆也懵逼啊,不是说好装的吗?还真病了啊?
这就是巧合了,陇右苦寒,李琩已经适应了,又加急赶路一下子返回温暖的关中地区,冷热交替之下最容易感冒。
昨晚他就已经有一点不舒服了,今早医师诊断的时候稍微好点,后来就感觉浑身发冷。
其实就是发烧了,大唐叫温病。
杨玉瑶本来是打算今天离开的,但眼下李琩这副样子,她肯定不忍心走了,便留下来悉心照顾。
午饭都是她一勺一勺的喂进李琩嘴里。
发烧本来就是一阵一阵的,等过了那个劲,李琩的精神头也稍微恢复了一些,睁眼望着一脸关切的杨玉瑶笑道:
“这可真是一语成谶,我现在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杨玉瑶顿时哭笑不得,俏皮的瞪了一眼李琩后,将手掌探进被窝,道:
“发了不少汗,褥子都湿透了,但眼下不能换,你的身体还是不错的,应该没几天就能恢复。”
说罢,她又取来两个暖炉,塞进李琩被窝当中被汗水浸湿的地方。
暖炉,是铜制的,外面以厚布包裹,以免烫伤皮肤,里面是烧红的鹅卵石,是贵族们冬天睡觉的必备取暖之物。
杨玉瑶干脆脱掉靴子,跪坐在榻上与李琩聊天,算是解闷吧。
“那个李嗣业不是在操练飞龙军嘛,听说太子这次下了狠心,在飞龙军处死了二十多人,”杨玉瑶笑道:
“他这是不想输啊,尤其是你携大功返京,若是他的禁军再输你一筹,他那张脸真没有地方搁了。”
李琩淡淡道:“我与太子已经势如水火,三娘不该掺和进来的。”
杨玉瑶笑了笑,道:“没事,我又不怕死,将来若是出事了,大不了自己了结自己,所以啊,我要趁着还活着,好好的享受每一天,那么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人家在历史上,还真就是自刎的。
“你没有想过你的儿子吗?”李琩问道。
杨玉瑶顿时一愣,神情暗淡道:
“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跟你已经死死的绑在一起了,连圣人都曾几次试探我与你的关系,我只是一口咬定,十八郎于我有恩,我不是个忘恩的人。”
说罢,她又笑道:“再说了,事情总是会有两个结果,万一你赢了呢?那我岂不是荣极一时,咱们可说好了,你得保我一世富贵,不对,是永世富贵。”
李琩哈哈一笑,点头道:“若我赢了,由得你任意胡来。”
他现在已经没必要隐瞒自己的野心了,再装模作样下去,会让那些有心依附他的人举棋不定。
现在明摆着,他肯定是要跟太子掰手腕了,两人呢也各有优劣。
太子是占了东宫正位的优势,但是人嘛,被基哥打压的实在不成样子,以至于很多人对太子的能力抱有很大的怀疑,认为对方将来继位,未必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李琩的优势在于有李林甫的支持,外加此番西行,多少斩获了一些威望,权力也短暂的凌驾于节度使之上,风头正劲。
劣势就是出嗣了,媳妇被爹抢了,前者还无所谓,事在人为嘛,就是后面这一条不好办,如果不能同时杀掉基哥和杨玉环,再找个借口掩盖过去,他照样上不去。
“李适之眼下是什么态度?”李琩问道。
杨玉瑶仔细想了想,道:
“他表面上排斥太子,这是碍于圣人,但我觉得,他内心应该还是支持太子的,所以我才要为你争取这个人嘛,但是呢,有一个大麻烦,他与右相水火不容,他现在身边那些人,要么是太子党,要么是与右相做对,他很容易会被拉过去,我正因有此担心,所以才会帮你抓着这条线,眼下他还用得着我。”
说罢,杨玉瑶摸了摸昨晚被李琩扇过一巴掌的脸颊,笑道:
“以我现在的地位,不需要对任何人牺牲色相,只有他们讨好我,没有我讨好他们的份,你放心好了,我始终都是你的女人,心甘情愿做你的马前卒。”
李琩笑道:“你可以有别的选择的。”
杨玉瑶叹息一声,耸了耸肩:
“也许是孽缘吧,上天注定了我们家欠你的,要我来还,上天安排的最大嘛,我当然要听天意啊。”
李琩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跟随李琩西行的五位总管府成员,李峘李岘兄弟做事最多,元载资格浅,所以一直在前前后后的跑腿帮忙,吕諲嘛,人家就是负责盯着李琩的,别的事情人家也不插手。
至于张巡,李琩在抵达鄯州的第二天,便将对方派到了盖嘉运的身边,担任河西节帅府录事参军。
他想培养这个人,但实在不知道怎么培养,所以托付给了盖嘉运。
张巡原先的职位是东宫属官,闲得蛋疼,本来若是东宫一切正常,他那个职位在太子即位之后,至少都是一部郎中或者员外郎起步,叫做从龙之臣。
但是当下的东宫,那不是片荒地嘛,里面的官员就像野草一样,并不隶属于太子,太子也不管。
李琩西行的路上,就找张巡谈过心,询问地方对自己的将来有何期许。
张巡的想法是从县官起步,按照进士的升迁流程一步一步往上爬,人家毕竟是个进士。
他的哥哥张晓,出自宰相陆象先的门下,被陆象先安排进了京兆府担任发曹,在陆象先退休之前,安排进了御史台担任检察御史至今。
像他哥哥这样,眼下虽然风光,但基本上已经做到头了,因为没有进士身份,陆象先又死了,又是在三法司之一工作,今后的调动基本上脱不开司法行业。
但是张巡不一样,他目前为止的履历,是很光鲜的,第一步东宫通事舍人,第二步节帅府录事参军,那么接下来就可以担任地方一把手,当然了,县一级的。
李岫今天奉旨来探望李琩,李琩也借着这个机会,跟对方提到了张巡这个人。
历史上张巡是在真源县担任县令,在睢(sui)阳县名垂青史,所以李琩打算一步到位,就让他去睢阳县。
“这个人跟太子没有关系吧?”李岫在李琩的屋子里吃着驿站提供的吃食,擦了擦嘴:
“你最好将这个人的底细都查清楚了,毕竟曾在东宫任职,万一受过太子恩惠,我们无异于养虎为患。”
李琩道:“他跟太子没关系,你要是不放心,再私下调查一番。”
“我肯定得查啊,”李岫挑眉道;
“用人,要用可靠的人,你现在刚起势,还没有吃过这个亏,我阿爷在这上面可是栽过不少跟头了,人心似海,看不透的,我可事先说好,我只是代你给我阿爷传话,可不是答应你了,睢阳县眼下是睢阳郡的首府,一个进士外任地方,直接做首府的县令,并不好安排,再说了,他是南阳人啊。”
睢阳郡,去年还叫宋州,是大唐十望州之一。
大唐一千余县分为九等,州,自然也是有等级的,长安附近的四州(同州、华州、岐州、蒲州)为四辅,接下来还有六雄,十望,十紧,然后才是上州、中州、下州。
十望,是指宋(河南商丘)、亳(安徽亳州)、滑(河南安阳市滑县)、许(河南许昌)、汝(河南平顶山)、晋(山西临汾)、洺(河北邯郸)、虢(河南三门峡)、卫(河南新乡)、相(河南安阳)。
十个里面,七个来自河南,而张巡是南阳张,也就是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的那个河南南阳市。
大唐也有本地人不能出任本地一把手的惯例,主要是指州郡一级,因为本地人多在地方担任二三把手,如果一把手也是本地的,那不成铁板一块了?
县一级的还是可以通融的,不过也不好办。
“我就这么一个请求,右相会帮忙的,”李琩刚刚才出了一身大汗,李岫是看在眼中的。
此刻见到李琩要下床,赶忙道:
“你还是呆在被窝吧,早点恢复早点返京,你是不知道王难得在兴庆宫有多出风头,圣人让他在群臣面前表演如何将郎支都刺于马下,好家伙,确实是名猛将,若非亲眼所见,我竟不知道琅琊王氏还出这号人啊。”
李琩笑了笑,道:“你刚才说,圣人封他为右金吾将军?”
“没错,当场册封的,”李岫点头道:
“不过我阿爷说了,是你那个姐夫(张垍)主动让出来的,多半是少阳院授意,故意恶心你。”
张垍占着右金吾将军的茅坑不拉屎,已经很多年了,李琩也拿他没办法。
李琩笑道:“我现在不在右金吾了,眼下是韦昭训的,怎么能说是恶心我呢?”
“那不还是你的嘛,韦昭训不是给你做事吗?”李岫皱眉道:
“这可不是个好苗头,说明张均张垍兄弟,眼下很可能打算帮着太子收拾你,十王宅那帮人本来已经互生嫌隙,私底下勾心斗角,这下好了,同仇敌忾了,你这次病的很及时,若是回去了,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少人在弹劾盖嘉运,就是想往你身上引,好在我阿爷都压下来了。”
“但是”李岫的重点来了:
“李适之那个王八蛋,被拜为门下省侍中了,你是没见他那个虚伪的样子,在圣人面前连连推辞不敢承授,实则肚子里都笑开花了。”
李琩哈哈大笑,道:“很意外吗?这不是意料之中吗?”
“亏你笑的出来,”李岫没好气道:
“韩朝宗已经出任太府寺卿,完全没有追查旧账的意思,多半是与韦坚私底下达成了某种交易,我可是告诉你,李适之这一派若是倒向少阳院,我阿爷也保不住你。”
李琩听完更是大笑:“好了好了,我知道该提防着点李适之,但你也不用担心,他不敢明着帮少阳院,他要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左相这个位置,也轮不到他。”
李岫像是想起来什么事情,走近床榻,凑到李琩跟前小声道:
“杨三娘和李适之最近走的很近啊,他们俩不会是好上了吧?你回去之后查一查,我们必须搞清楚这一点,杨三娘太重要了,她能在圣人跟前说上话。”
“嗯,我会查清楚的,”李琩敷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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