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理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赵宝珠,顿时楞在了原地。直到方勤数次给他使眼色,他才回过神,赶快对微皱着眉头的叶京华道:“回少爷,他在后院干活呢。”
叶京华闻言问:“他的病好了?”
方理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叶京华说的是赵宝珠那日晕倒的事,便道:“那日……他许是太累了,有多日未进水米,现在已经大好了。”
叶京华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像是心却来潮般道:“叫他过来。”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当日见过赵宝珠的邓云头一个皱起眉,道:“少爷,你这刚受了风,何必去见那腌臜的——”
他还没说完,便被叶京华冷淡的一个眼神打断。邓云闭上了嘴,低头后退半步,再不敢说话。方勤见状赶忙出来打圆场:“收了新人自然要少爷过目,方理,你去把人叫来。”
方理赶忙点头称是,回身走了出去。叶京华收回目光,坐回桌边,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方勤在心底微叹了口气,暗中瞪了一边垂着头的邓云一眼,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非要挑少爷心情不好的时候触霉头。
两人不再言语,主屋中陷入一片寂静。
方理去的时间有些长,叶京华半垂着眼一只手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扣着桌面。见方理快到一刻钟了还未回来,方勤渐渐皱起眉,平日里他这个弟弟最是风风火火,怎得今日这么久人还没回来?邓云也有些焦躁起来,频繁向他递眼色。
就在方勤耐不住想要亲自去寻之时,一阵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下一瞬,方理从帘子后走去,他额上泌了一头的细汗,先是向叶京华行了礼,接着转头向身后道:
“进来吧。”
接着,众人便见帘子动了动,一只素白的手伸出来,接着一个着皂白短衣的少年矮身钻进房内,抬起头看向屋内。
方勤正不错眼地看着那边,等看清来人的相貌,登时吃了一惊。邓青更是惊得直接跳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一声气音。
让人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猫儿般的一双大眼,少年抬起头来时,长而卷翘的睫毛’啪’地一下打到眼睑上,晶亮的瞳眸灵气逼人,眼角眉梢隐约透着妩媚风流。
叶京华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何时停住了。小片刻内,主屋中竟无一个人说话。
在众人打量他的同时,赵宝珠也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木桌中央的叶京华。只见一身着月白衣袍的男子坐在一副由孔雀石镶*嵌的红木屏风前,玉面修容,两道浓眉入鬓,凤眼微抬,舒朗的眉目间隐隐有股超凡脱俗之质。
赵宝珠登时有些发愣,看着男子,心中先冒出「金相玉质」一词,接着又觉得男子貌若谪仙,这凡尘中的词反倒是折损了他。
方理摸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偏头道:“还不快向少爷问安。”
赵宝珠闻言恍然,想必眼前这谪仙般的男子就是这间客栈的掌柜。按理来说该称掌柜,但他看着眼前的男子,却不能用那满是铜钱臭气的名称唤他。想必他定是某个世家望族的公子,只是经营这客栈玩乐罢了。
赵宝珠于是俯下身,想上首的男子作揖道:“宝珠见过少爷。”
奴仆头一次见主子,按理来说是要跪的。方理见状刚想呵斥,就听见叶京华道:“你上前来。”
方理话头顿住,惊诧地瞪大眼睛。然而赵宝珠反应快,抬起头便走上前去,丝毫没给他阻拦的机会。
叶京华看着他走上前,微垂下眼,目光落在少年白皙的面孔上,道:“你叫宝珠?”
“是。”骤然离着谪仙般的人物这么近,赵宝珠经不住脸颊一红,小声道:“鄙姓赵。”
叶京华点了点头,道:“几岁了?”
赵宝珠道:“翻过年刚满十六。”
闻言,叶京华眉梢微挑:“竟有十六了。”赵宝珠长得白嫩,身量又不高,看起来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
“家里有什么人。”
“只有我,和父亲。”
“可读过书?”
“……读过一些”
这边两人一问一答,方勤也回过了神来。他暗地里看向邓云,眉梢微挑,意思是「这就是你说的乞儿?」邓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也不知那脏耗子般的小乞儿洗干净了竟是如此模样!
方勤幽幽收回目光,长叹一口气,有个狗脑子的同僚真是如同拴着个拖油瓶子般。他定了定心神,柔声道:
“少爷,您今日累了。这位……宝珠日日都在,不若改日再说。“
叶京华顿住话头,抬头看他一眼。方勤脸上的笑容微滞,就当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时,叶京华道:“也好。”
他收回视线,面上的神情淡淡,对赵宝珠道:“跟着方理,今后好好做事。”
赵宝珠立即点头如捣蒜。他本就对这个好心将自己捡进来的掌柜充满了感激之情,现见了人是位如此出色的公子,更是心生钦慕。
叶京华见这小孩儿如此乖巧,唇角略微勾起,然而下一瞬,眼中看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一滞。他伸出手,一把抹开了赵宝珠额前的头发,露出额角处一道血红的伤口。
只见那伤口还未愈合,正从其中渗出血珠来。
叶京华皱起眉:“这是怎么搞的?”
方勤见他上手就摸,心中一跳,又骤然看见赵宝珠额头上的破口,也是一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方理确实立即白了脸色,唇瓣都颤了两下,眼神有些飘忽起来。
赵宝珠没注意到他们的神情,只觉得这公子的手心有些凉,贴地他一颤,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都怪我,刚才喂马的时候摔了一跤。”
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叶京华闻言,眉头却狠狠一皱,抬眼道:“喂马?”
赵宝珠没觉出什么不对,点头道:“是啊。”
下一瞬,’噗通’一声闷响传来。赵宝珠回过头,惊讶地发现方理竟跪在地上,低着头,面上惨白。
叶京华也看向他,眉间再没了原本的轻松,面上凝出一层冰霜来。
一刻后,赵宝珠看着眼前跪了满屋子的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叶京华身后,不知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在从后院里叫人来的当口,方理将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此刻正深深低着头跪在叶京华脚边。
“事情就是这样……”
他咽了口唾沫,不敢抬头看主子的脸色,声音发紧道:“只是这喂马的事情,实不是我安排的。”
他说罢,飞起眼角瞥向身后跪在人群中间的一个小厮,斥道:“还不快滚出来!”
在他的厉喝之下,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滚出来,赵宝珠看过去,虽然只瞅见一个背影,也认出那正是早些时候将木桶丢给他的那人。这男子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现在到了叶京华面前却抖如筛子,整个人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是夫人特意从马坊里拨出来的,这些是原都该他负责的,只是不知这畜生私底下竟然如此惫懒——”方理顿了顿,咬牙道:“这都是奴才失察的过错,还请少爷责罚!”
说罢,他猛地将头磕在地上,声音听的赵宝珠一阵牙酸。
叶京华坐在上手,目光落在方理身上,脸上的神情虽没什么大变化,眉间却比刚才更紧些。
另一边,钰棋拿了暖炉上来,此时正双手绞着帕子在一边站着,瞪着跪了满屋子的人,一双秀目中似是要喷出火来。
这些个后院的下人,看着少爷心好,平日不沾手俗物,竟都是这样乱来的!钰棋听闻下人们将手上的活都推给这个新捡进来的宝珠,气得恨不得冲上去狠狠给这些人几个巴掌,再全都发卖出府去!
她这般愤怒,倒不是为了赵宝珠不平。只是这叶府里规矩森严,一针一线都有去处,后院的人事都是当初分府时夫人流着泪一个个精心挑选出来的。没成想这才刚过去三年不到,这些畜生就敢如此糊弄行事,将事情都推给一个新来的小乞儿!他们倒是便宜,若是宝珠行事出了差错,牵连到叶京华身上,就是把他们的头都砍了也不够赔的!
但饶是她再愤怒,此时钰棋也不便插嘴。她只是个得脸面的侍女,到底不是正经妻妾,做不得仆从的主,一切都还要看叶京华发落。
她微偏过头去,见叶京华略蹙着眉,闭了闭眼,淡声道:“我倒是不知道,这院子里的规矩已乱成了这个样子。”
闻言,跪了一地的人立即磕头如捣蒜。赵宝珠看着其中那个吊梢眼的姑娘哭得满脸通红,哪里还有之前掐着腰骂人的样子。十几二十个人一齐哭起来,主屋中刹时喧闹起来。
方勤竖起眉,立即怒喝道:“你们还有脸哭?都给我闭嘴!”
众人的哭声骤然一收,只剩下浅浅的抽泣声,其中不少人都在偷偷抬起眼觑着叶京华的脸色。他们都是叶府上的老人,知道这位二少爷最不喜欢吵闹,刚才哭不过是做个样子,谁都不敢哭得大声了,再惹这位爷厌烦。
叶京华端坐上首,脸上辨不出喜怒。
半响后,他开口到:“方理。”
方理抬起头,一张俊脸上满是冷汗。叶京华看着他,淡淡道:“你管理不力,停职半年,罚三个月月钱。”说罢,他看向方勤:“我将你教由你哥哥管束。”
方勤立即严肃道:“少爷请放心,我一定约束好他。”
叶京华点了点头,收回视线。方理听到对自己的处置,长长出了口气,身侧紧握的两只手缓缓松开,一时竟有些脱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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