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北方尚在寒冬之中,南方已悄悄回暖。
越往南走,雪便越少。山谷之中,雪化为水,随着河道蒸腾而上,空气中弥漫着高山溪水冰澈纯净的气息。
叶家车队横贯于山谷之间,如一条巨龙,盘桓至数里开外。深入蜀山腹地之中,随行的镖局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随时抬头看着山顶的情况,以防有山石滚落。
邓云自马车中探出头,看着前头的深山巨谷,微微一憷,回头对陆覃道:“这路也太不好走了,怪不得夫人日夜悬心,写了这么多封信来。”
叶夫人担心儿子儿媳的安危,几乎每十天就要差人送信来。叶家家大业大,直接在青州与益州的交界处找个驿站,将里头的伙计全部包了下来,专为叶家往返益州与京城送信。
陆覃闻言,看了他一眼,道:“蜀道之难,天下皆知,自然不会好走。”
邓云点了点头,忽而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道:“……宝珠也太不容易了,这路,也不知他们怎么走过来的。”
叶家人马如此齐全,尚且如此艰难,赵宝珠出身贫寒,家里连匹马也没有,也不知一路上遇到了多少困难,有没有冻着、累着。邓云想着,心里便有些难受,又十分钦佩,赵宝珠能靠一己之力走出这十万大山,还考上了进士,堪称人杰。
谁知听了邓云的话,陆覃一眼扫过来,道:“不可直呼大人名讳。”
邓云听了,撇了撇嘴,嘟囔道:“私底下叫一叫嘛。”还不服气地瞪了陆覃一眼,冷哼一声,心想陆覃哪里明白他们和赵宝珠的交情,他们可是相识于微末。陆覃被他瞪了,倒是也没说什么,像块石头似的,默默做着手上的事。邓云也懒得跟他多说,一扭头,就拿着刚拿着刚拿热水浸了的丝绢跳下马车,朝前头走去:
“我去看看赵大人今日还哭了没!”
没错,自离开无涯县后,赵宝珠情绪一直十分低落。刚离开那几日,更是想起来就要哭一次,百姓们送的小坎肩更是穿在身上不愿意脱,前些时候好不容易哄着脱下来洗干净,刚晾干就又巴巴得拿过去穿上了。
叶家车队里的众人都习惯了轿子里时不时传来的哭声,知道的是官员衣锦还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闺阁小姐要远嫁呢。
其实,赵宝珠并非心智脆弱之人,会这般,一是由于无涯县是他头一次真正执政之地,所废心血颇多,二是由于,叶京华就在他身边。
叶京华哪里看得下去他难过,一见赵宝珠掉眼泪就要去哄,越哄赵宝珠就越瘪嘴巴,一来二去,哭得更凶。
赵宝珠虽在外人面前刚强,在叶京华跟前却爱撒娇。每日叶京华就见少年方才好好的,忽得吃了什么,或看见了什么,又想到了无涯县的百姓,小嘴一撇,猫儿眼里立刻蕴起水汽,往他怀里一钻,吧嗒吧嗒地就开始掉眼泪。
叶京华的心都快被揉碎了,愧疚得恨不得回去扇跟皇帝提要求要将赵宝珠调回去的自己两巴掌。
无涯县多好,山清水秀的,他就是陪着再呆上两年又怎么了?
可惜悔之晚矣,听到邓云在帘外的声音时,赵宝珠正枕在叶京华腿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
叶京华五指抚着赵宝珠的后脑,一下一下捋着少年的乌发,俯下身,声音比动作更轻柔:“宝珠,邓云端了水来。”
赵宝珠听了,微微动了动,将自己缩进叶京怀里:“……我不要见。”
哼哼唧唧的。叶京华赶忙哄道:“好,好,我不让他进来。”说罢,他向外将盆子接了进来,便让邓云回去。邓云见状,心里也有了数,今日也在哭鼻子呢。赵宝珠一哭就不爱见人,怕人家笑他,殊不知车队里上上下下早都知道了。要是见叶京华频频叫水进去,又总不见人出来,就是里头在忙着哄人呢。
“来,擦擦脸。”
车厢内,叶京华将巾帕拧干,轻声道。赵宝珠在他怀里拱了拱,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今日倒是没哭,脸蛋上没有泪痕,神情却有些低落,整个人蔫儿巴巴的,也没个笑脸。
叶京华心疼极了,细细将少年的脸蛋擦干净了,再将人抱进怀里,搂着哄道:“乖,不难受了,嗯?再有十日,我们就到家了。”
赵宝珠听了,骤然抬起头,眼睛都亮了些:“真的?”他没成想车队的脚程这么快,要知道他当初出蜀,可是走了好几个月呢!
叶京华俯身亲了亲他的额角,“我骗你做什么?自然是真的。”他知道赵宝珠返乡心切,早就做好了计划,马都在赵宝珠不知道的时候换了好几匹,银子流水一般地花,日夜兼程,将时间缩短了不少。
赵宝珠的心情立即好了不少,嘴角一翘,唇角立即浮现两颗小梨涡,甜甜地笑起来。他许久未见村里的人了,还有爹爹,家里应该还有过年剩下的年货,他馋家里做的辣味腊肠了。
他一高兴,伸手便抱住了叶京华的脖颈,’吧唧’往男子嘴巴上亲了一口:“少爷!我心悦你!”
两人’圆房’已有数月,赵宝珠已没了以往的生疏,自然地做出这种亲密的举动也不会脸红了。
叶京华笑了笑,反手便将赵宝珠搂在怀里,加深了这个亲吻。
半晌后,他松开略有些气喘的少年,垂眸看了赵宝珠一眼,在他红的快要滴出水的唇上吮了一口,微微蹙起眉:“怎么这么甜?”
赵宝珠还在长着唇喘气,闻言一凛,心虚地敛下眼:“什、什么?”缓缓就要从叶京华怀里爬出去,却被人捉住手臂扯回来,掰过下巴亲了一口。
“是甜的。”又一吻毕,叶京华舔了舔嘴角,一手捉住赵宝珠的下巴,确信道:“又偷吃蜜饯了,是不是?”
赵宝珠羞耻又心虚,双颊粉红,眼神飘忽:“没有……”
“撒谎。”叶京华低声呵斥,遂一把将赵宝珠推倒在马车里。
赵宝珠向后倒在车里,幸而软轿中用兽皮包裹,又在上头铺好了松软的被褥,赵宝珠倒是没摔疼,一抬眼,便见叶京华按住他的肩,俯身下来,又来找他的唇。
赵宝珠说不出话,哼哼了两声——少爷要做什么。
叶京华却听懂了,他品着少年唇齿间甜丝丝的味道,敛下眼,眸色深沉,低声答道:“自然是罚你。”
马车外,车队翻过一座山头,此时正在一条小溪旁略做修整。叶家的下人忙着生火烧水,镖局的人抱着剑守在一旁,不会儿,便听到轿子里传来隐约的呜咽声。
这几日下来众人早已习惯,心想定是里头的大人又在哭了。没人多想,过了许久,那哭声低下去,里头的叶公子叫了比往日更多的水进去,也没人起疑心。
叶京华没说谎,过了十日,车队果然来到了赵宝珠的故乡。
他家村子所在的山南县顾名思义,位于大山南侧,日照充足,有溪水横贯其中。自北面翻南面,天气一下暖和了很多,地上只有一层薄雪,山林中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已长出了嫩芽,叶京华抱着赵宝珠坐在轿旁,看着外面的景色,不禁叹道:
“果然是人杰地灵。”
他望着远处群山之下,牛羊零星散布在草甸上,有人家屋顶上缓缓升起炊烟,广阔的河川一望无际,云层像是飘在半山腰,实在是在京城无所得见的景色。
叶京华感叹得真心实意,赵宝珠却以为他是在哄自己开心:“少爷又哄我。”
叶京华闻言,低下头亲了亲赵宝珠,低声道:“我句句真心,宝珠的故乡极美。”
赵宝珠闻言,反倒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望着窗外的景色,待冷风将脸吹得通红都不愿收回目光。这里偏僻又贫寒,他们村上恐怕连能住下这一车队的人的地方都没有,可这好歹是生他养他的土地,赵宝珠犹如倦鸟归林,看着远处的炊烟,望眼欲穿。
叶家的车队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显然十分突兀,长长的车队在田野上绵延,还没到村口,就吸引了十几个百姓。
只见几个身着麻布袄子,头戴兽皮帽的男人站在村头,手上举着铁锹、木棍等物,目光警惕地看着不断靠近的车队。他们身后站着几个夫人,神情紧张地探头探脑。
也不怪他们如此警惕,车队打头的是叶家雇佣的几个镖局伙计,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一脸凶相的样子十分骇人。
然而,就在绵长的车队渐渐逼近之时,一道清脆的声音忽然传来:
“梁姨,张伯伯——”
几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朝车队看去,便见车厢里探出了一颗脑袋,乌发在风中飞舞,露出一张白皙俊秀的面孔来。
被叫做梁姨的妇人一看就把人认了出来:“是小宝!是赵家的小宝回来了!”
其他人也跟着看清了人,神情登时由忧转喜,男人将手上的铁锹一扔,转头就往村里跑——得快让那姓赵的知道,他的宝贝蛋子回来了!
叶京华在赵宝珠旁边,听到了妇人的声音,眉梢微动,看向赵宝珠:“小宝?”
赵宝珠见自己的乳名被叶京华听了去,脸颊一红,小声嘟囔:“爹爹喜欢这么叫我,大家都跟着叫。”
叶京华听了,轻轻笑了笑,又将赵宝珠搂紧了些。心中却微微一凛,单看赵父给赵宝珠取的名字,便能见其对小儿的珍爱。定是自小捧在手心里宠着的,要达目的,他此行恐怕是困难重重。
赵家村并不大,全村加起来也不过几十户人家,很快赵宝珠带着一大队人马返乡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几乎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出了村,在村头将叶家的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赵小宝,真是赵小宝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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