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到底是个又穷又偏僻的地方,先前有尤氏等一干世豪乡绅,往哪儿做官还多少能捞点儿油水。如今乡绅被打了个七七八八,百姓是好了,官府可就穷了啊!虽然元治帝有意在青州试行新税律算是给了当地官员一个表功的机会,但那也是一桩麻烦事,能做成自然好,可若做不成呢?
在场的百官无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麾下之人跟着他们,也是指望着能捞到点儿好处,这种吃力还不一定讨得到好处的事情……还是需要谨慎。
百官沉默的时间越久,赵宝珠的脸色就越差。到了最后,赵宝珠面色黑如锅底,全忘了来上朝前右侍郎对他嘱咐的要低头好好听着、不要乱说话的事情,一双眼眸中状似要喷出火,怒气冲冲地盯着满堂百官。
上首的元治帝见许久没人应答,悠悠道:“怎么,都没有可举荐的人吗?”语气中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闻言,赵宝珠神情一振,当即就要出列说话,却被右侍郎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把塞到身后。
就在这个空挡,前头的太子忽然上前一步,对元治道:
“父皇,诸位大人许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此事不如交给吏部去办。”
这句话适时地给了群臣和元治帝一个台阶下。元治帝点了点头:“也好。这件事就交给吏部吧,定得选个能用之人。”
左、右侍郎此时齐齐站出来,朝元治帝俯身作揖:“臣等遵旨。”
元治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篇章就算是掀过去了。
赵宝珠在后头,见事情落到了吏部,到底是暗暗松了口气,可想到方才百官沉默不语的样子,还是很生气。
散朝后,众官顺着宫墙往南华门外走,相熟的官员三两凑在一起说话。右侍郎趁机将赵宝珠提溜到了一边,很严肃地批评他:
“刚刚在朝上你乱窜什么?都说了让你好好听着就是!青州要选新官上去关你什么事,嗯?你难不成还想回去当县令不成?”
“我今天就告诉你,你是皇帝金口调到吏部的,生是吏部的人死是吏部的鬼!除非是陛下发话,你就好好给我在这儿呆着!”
赵宝珠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有些蔫吧地低下头:“大人,我知道错了。我……我就是太着急了。”
右侍郎看着面前少年低垂的脑袋,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也不知哪来的一身牛劲头,唰得一下就窜出去了!他都差点没拉住!他这副老胳膊老腿,到头来还要做这种事——
“侍郎大人。”
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他们,右侍郎一回头,便见是叶京华来了,立即像抓住了救星:“叶二,这人我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说说他。”
叶京华走到赵宝珠身边,对右侍郎笑了笑:“麻烦大人了。”
右侍郎见他来了,也懒得再管他们小两口的事儿,摆了摆手便转头往外走了。
角落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赵宝珠垂头丧气的,不说话,也没朝前走。叶京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抬起手,用手掌压了压少年的发顶:
“生气了?”
赵宝珠抿了抿唇,低着头没回话。
叶京华的手顺着他的头发滑到后颈处,捏了捏:“朝上的事情……倒也算是预料之中。”
改革税律之事是户部在弄,说是户部,其实说到底就是叶京华在牵头。要在青州率先推行,也是不想青州就此又沦落为边缘之地,只要有中央的重视在,派过去的人便不会太差,也免得赵宝珠日夜悬心那边儿的百姓过的不好。
赵宝珠闻言,生气地抬起头看向叶京华:“少爷还说呢!你看看那朝上的情形,他们、他们根本就不在意百姓的死活,我知道,他们定是嫌青州穷,事情又难办,所以都不愿意去!”
赵宝珠尤自生着气,却不知隔墙有耳。
他们所在的地方乃皇宫外围,虽然还未出最后一道宫墙,离外头却已是很近了。然而赵宝珠和其他很多官员不知道的是,若从高处俯视,此处与内廷一处花园离得特别近。该花园引了活水围了一汪水滴状的琥珀,在泪滴最北端,有着几丛砌成台子的灌木。
此时,元治帝正站在灌木台子上,贴着墙听外边的声音。
夏内监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压低了嗓子道:“哎呦,我的陛下……您小心点!”
元治帝朝他使了个不耐烦的眼神,示意他也一块儿来听。夏内监无法,只好战战兢兢也地也爬上去,站在元治帝后头,然而还没等他将耳朵附上去,外头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
那声音里怒气冲冲,中气十足,一听就是少年人的声音:
“若朝廷官员都是如此贪图享乐,那真正的要事谁来做?一个两个都想坐享其成,只往油水足的地方钻,谁知道他们在那些地方搞了些什么手段!到时候老天爷看不下去了,再降邪火,又烧出一河的银子、金子——”
他说着说着,倒是把自己说急了,狠狠道:“真是、真是欺人太甚!”
光听声音,就能想象地出墙那边儿少年气得跳脚的样子。
夏内监自然听得出那是赵宝珠的声音,暗暗憋住了一声笑。这孩子,真是个直脾气的。
谁知下一刻,旁边传来了另一个低些的男声:“我知道,你先消消气。”
夏内监听到这个声音,眉尾一动,看向元治帝。
元治帝回他了个兴致勃勃的眼神。另一个人正是叶京华。
他这是在偷听小两口说话呢!
夏内监一时非常无奈。堂堂一国之君在这儿听墙角,这说出去谁能信啊!可他又不得不陪着元治帝继续听赵宝珠和叶京华说话。
叶京华的安慰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下一瞬,少年的声音便又传来:
“我怎么消气!这太过分了!!”
元治帝挑了挑眉,’呦’了一声,朝夏内监挤了挤眼睛,小声道:
“快看看,我看慧卿该怎么办。”
夏内监哭笑不得,敢情是这位爷在朝堂上就知道今日这事儿要把赵宝珠惹生气,忙不迭跑到这儿来看臣子的热闹呢!
不过也能理解,叶京华这个皇帝的妻弟从小时候开始就没个小孩儿样,一直是冷冰冰不食人家烟火,元治帝想摆弄他做个什么事,此次都要狠下一番功夫,且基本从来没见过叶京华吃瘪的样子。如今有了机会,还不把这乐子看个够?
墙对面,叶京华似是被噎了一下,半晌没说话。
元治帝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过了一会儿,叶京华才再开口。他显然是群臣之中为数不多知道皇帝喜欢听臣子墙角的人,知道在这儿说话不安全,压低了声音道:
“低声些,小心有人——”
然而赵宝珠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怒道:“有人怕什么?我就是说给他们听得!就是他们站在我跟前、我也没有好话!”
夏内监这下再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又怕发出声音,忙捂住嘴,憋得一张脸通红。元治帝张大了嘴,无声地朝墙外指了指,接着朝夏内监竖起了大拇指。
叶京华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好半天后,外头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似是两人在拉拉扯扯:
“别在这儿闹,先回府,回府去再说。”
此话一出,元治帝便心中一跳,心道这种话也敢拿出来说?
果不其然,下一瞬两人就听到赵宝珠拔高的声音:
“谁闹了?”
赵宝珠似是更生气了,听声音像是推了推叶京华:
“少爷还说呢!都怪少爷非要我回京,现在好了,青州怎么办?无涯县的百姓怎么办?开春了,也不知种子都下好了没,南山坡那么多新开的田,若是雨水不好,可是要额外引水的——”
赵宝珠越说越伤感,他早将青州当自己的半个故乡,今日见朝堂上没人应答,是真伤了他的心了。赵宝珠心里难受,恼羞成怒地把气往叶京华身上撒:
“都怪你!你还叫我不要闹——”
叶京华引火上身,被翻了旧账,登时一句话也没了,默默听训。
夏内监憋笑憋得都快内伤了,元治帝也是笑得直不起腰,赶紧抬手朝远处候着的人道:“快出去,把慧卿给朕叫进来,说朕有事找他相商。”
好歹是妻弟,还是得救一救。
外头的人应声去了,元治帝还在扶着墙闷笑,边笑边摇头:“哎呦——慧卿那小子……也有这么一天!”
夏内监见他心情好,也在一旁凑趣道:“真没想到,叶大人那样聪慧,在赵大人面前倒是好说话。”
叶京华平日那个冷冰冰,说一不二的样子,夏内监也是见惯了的。在五皇子跟前都没见他这么让着,可见叶京华待赵宝珠之心。
“哎——”元治帝从花坛上跳下来,拍了拍衣襟,颇有些心得地说:“两口子的事,怎能和其他一样。古话有云,家和万事兴,让着也就让着了。”
夏内监闻言,不禁想起有时元治帝在宸贵妃跟前赔小心的模样,深以为然。在这点上这两对姐夫妻弟倒是投缘。
墙外,赵宝珠还不知道他朝叶京华发脾气的样子都被皇帝隔墙听了去,见叶京华忽然被一群宫人传了进去,他心中怒气一滞,有些担忧起来。这才上了朝,陛下找少爷有什么事呢?
前来传旨的宫人很有眼色,见他面有忧色,主动道:“陛下传叶大人去说些家常话,这眼看着要下雨了,赵大人快先回府去吧。”
赵宝珠闻言,放下了心来,看了看叶京华远处的身影,点了点头,遂转过身往宫外走。
此时百官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宫墙边儿一个人影也没有。赵宝珠往南华门走,果然见一朵乌云从西边儿飘过来,看来方才那宫人说得不错,这看着是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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