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银筝高兴起来:“我家也是应川的。没想到在盛京也能瞧见同乡,真是有缘!”
万嬷嬷亦是意外:“竟有这样的事,难怪我今日一见姑娘就觉得可亲!”
她二人同乡乍然相逢,自是生出无限亲切,立刻热络地攀谈起来。银筝本来就伶俐活泼,与万嬷嬷说些家乡话儿,不一会儿就将万嬷嬷哄得心花怒放。拉着银筝一口一个“我的姑娘”喊得亲热。说到兴头上,连自己脚腕子上的金针都给忘了。
杜长卿掏了掏耳朵,似对这铺子里叽叽喳喳的攀谈有些厌烦。
陆瞳却微微笑了。
自打进了仁心医馆以来,她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使命,从不懈怠对柯家的打听。
这妇人每隔五六日,都要去官巷花市铺子里买些花草,又说得一口地道的应川话。银筝当初沦落欢场时,认得一位家在应川的姐妹,侥幸学过几句。
于是陆瞳早早买通了庙口乞儿,去官巷花市自演了一出助人为乐的戏码。
冲撞、施善、引人、同乡,一切不过是为了故意接近这妇人的手段。
她垂着头,从绒布上取下最后一根金针,慢慢刺进万嬷嬷的腕间穴位,听得万嬷嬷笑道:“我屋里人少,当家的跟着柯大老爷做事,今日一早是出来买梅花的,可惜被那小混账冲撞,梅花碎了不少。”
陆瞳刺针的手微微一滞。
须臾,她笑着抬起头来,问:“柯大老爷?可是盛京卖窑瓷的柯家?”
第二十九章 情报
万嬷嬷看向陆瞳:“姑娘也知道柯家?”
“盛京里谁不知道柯家大名?”银筝佯作惊讶,“听说太师府里都要用上柯家的窑瓷,这是何等风光。原来嬷嬷是在柯府做事,这般体面呢。”
“都是做奴才的,说什么体面不体面。”万嬷嬷嘴上谦虚着,神情却有些得意。
陆瞳淡淡一笑。
万嬷嬷当然不是个普通奴才。
她的丈夫万福,是柯承兴的贴身小厮。
万福跟了柯乘兴已有二十来年,也就是说,万福是看着陆柔嫁进柯府的,之后陆柔身死,万福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内情。
陆瞳本想从万福处下手,奈何此人生性谨慎,又寻不到由头接近,于是不得不将目光转向了万福的妻子,万嬷嬷。
万嬷嬷自表明了身份,又得知银筝是同乡后,说话便更随意亲近了些。又说到今日买梅花一事,絮絮地念叨:“这梅花散了,做出的饼子味儿不对,回头夫人问起来生气,怕又是要挨一顿骂了。”
陆瞳已将金针全部刺完,坐在椅子上等针效发作,闻言便笑问:“不是说柯大奶奶性子温柔宽和,怎会为几朵梅花计较?嬷嬷多心了吧。”
“温柔宽和?”万嬷嬷“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姑娘这是打哪儿听来的话。那一位可和温柔宽和四字沾不上边。”
陆瞳目光闪了闪,疑惑问道:“不是吗?我听闻柯大奶奶人品端方,又是个难得的美人,莫非旁人在诓我?”
万嬷嬷瞧着她,正要说话,突然想起了什么,兀自压低了声音:“姑娘或许也听得不错,只是旁人嘴里那位,恐怕是先头那位柯大奶奶。”
“先头那位?”
“是啊,先头那位奶奶,那才是人品相貌一等一的出众哩。可惜没什么福气,过门没等多久就去了。平白便宜了现在这位。”万嬷嬷似乎对柯家新妇不甚满意,言辞间颇有怨气。
陆瞳不动声色地问:“过门没多久就去了?是生了病怎的?”
“是啊。”万嬷嬷叹了口气,“也不知怎么就生了疯病,明明先前还好端端的。许是不想拖累大爷,一时想不开便投了池子,多好的人,待下人也好,可惜了。”
她倒是真的对陆柔惋惜,却叫陆瞳目光沉了沉。
柯老夫人说,陆柔是勾引戚太师府上公子不成,恼羞成怒投了池。万嬷嬷却说,陆柔是生了疯病不想拖累柯承兴寻了短见。
二者口径不一,说明同戚太师有关之事,万嬷嬷并不知晓。
柯老夫人为何要瞒着下人,除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看万嬷嬷的样子,并不知道实情,恐怕她的丈夫万福也不曾给她透露。
越是隐瞒,越有蹊跷。
陆瞳看了万嬷嬷一眼,忽而又笑道:“那柯大爷是先夫人去世不久后就又娶了这一位?如此说来,男人可真是薄情。”
“谁说不是呢?”万嬷嬷心有戚戚,“夫人六月去的,九月就在准备新夫人的聘礼。就连我们这些个做下人的也觉得寒心。”
她说着说着,似乎也感到不妥,忙又将话头岔开,引到自己身上。一会儿说自己家中那个儿子前些日子被狐朋狗友带着学会赌钱,常惹万福生气,一会儿又说新夫人管家严格,从上到下用度都很苛俭。再说到柯老夫人喜甜平日里要吃好几格子甜食。
就这么碎碎地不知说了多久,万嬷嬷忽觉自己脚腕子上的疼痛轻了些,低头一看,那肿胀已消得七七八八了。
陆瞳将她脚腕的金针一一拔去,又拿热帕子敷了敷。万嬷嬷起身活动了几步,顿时一喜:“果然不疼了!”
银筝笑着邀功:“我就说了,我家姑娘医术高明,不会骗你。”
万嬷嬷穿好鞋袜,称扬不已,又道了一回谢。银筝不肯收她银子,只笑着将她往门外推:“嬷嬷都说是同乡了,还说什么谢不谢的。今日在花市上遇见也是个缘分,不必说什么俗物,日后无事时,来这里陪我们说说话就好了。”
万嬷嬷本还想再谢,但看时候已不早,梅花在外放久了就萎了,遂与银筝说笑了几句,这才提着篮子去了。
待万嬷嬷走后,趴在桌台前的杜长卿看着陆瞳,哼哼唧唧道:“没想到你真会针灸。不过忙活了这么半日,一个铜板都没收到,陆大夫还真是视钱财如粪土。”
陆瞳没理会他,掀开毡帘,径自进了药铺里间的小院。
银筝瞪了他一眼,也跟着走了进去。
杜长卿平白得了个白眼,气得跳脚:“冲我发脾气干什么?莫名其妙。”
陆瞳进了小院,走到了里屋。
窗户是打开的,梅树枝骨嶙峋,映着窗檐,如一幅朴素画卷。
银筝从后面跟进来,将门掩上,瞧着陆瞳的脸色:“姑娘。”
“你都听到了。”陆瞳平静道:“万嬷嬷说,柯大奶奶是六月走的。”
而常武县的人说,陆谦收到陆柔死讯,是三月。
或许,那并不是一封记载着陆柔丧讯的不祥之信。
又譬如……
那是一封求救信。
银筝想了想:“可听万嬷嬷的意思,她并不知柯大奶奶生病的内情,她又说新大奶奶进门前,柯老夫人唯恐惹新妇不高兴,将原先夫人院子里的旧人全都换了。姑娘,咱们现在是要找那些旧人?”
“不用了。”陆瞳道。
既已换人,说明柯家人想要遮掩真相。想来那些知晓真相的,早已不在人世。而那些侥幸活命的,多是一知半解,帮不上什么忙。
还得从柯承兴身边的人下手。
陆瞳沉默片刻,开口问:“今日听万嬷嬷说,万福儿子前些日子迷上了赌钱?”
银筝点头:“是的呢,听说为这个,那儿子都挨了两回打。眼下倒是乖觉了,在家乖乖念书。”
陆瞳“嗯”了一声,又问:“银筝,你可会赌?”
“我会啊。”银筝想也没想地点头,“当初在楼里,琴棋书画赌鸡斗酒,都要学的。不止会赌,有时候为了骗那些傻公子的银子,还得会出千做局……”说到此处,她突然愣了一下,看向陆瞳,“姑娘是想……”
有风吹来,窗外梅枝摇曳。
陆瞳凝神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她道:“银筝,我想请你帮个忙。”
第三十章 偶遇他
夜里下起了雨。
雨水淅沥,打在小院里新种的芭蕉叶上,声声萧瑟。
陆瞳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常武县陆家的宅子,正是腊月,逼近年关,风雪脉脉。陆柔从宅子里走出来。
长姐分明还是少女模样,却梳了一个妇人头,穿件梅子青色的素绒绣花小袄,俏丽温柔一如往昔。
陆柔见了她,便伸手来拉陆瞳的手,嘴里嗔道:“你这丫头又跑哪儿皮去了?娘在家叫了半日也不见回答,仔细爹知道了又要说你。等下要贴红字了,陆谦正写着,你快来换件衣裳。”
她混混沌沌,顺从地被陆柔牵着往屋里走去,听得陆柔在前面低声说:“你这一去就是许久,这么些年来,姐姐一直把那簪子给你留着,得亏回来了……”
簪子?
什么簪子?
陆柔为何说她一去就是多年,她去哪儿了?
恍若一声惊雷炸响耳边,陆瞳猛地睁开眼。
屋里灯火晕黄,黑沉沉的天里,只有雨水滴滴答答。
她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再难入梦,只默默地望着那灯黄,一直等到天亮。
待等到天亮,银筝也起了榻。二人将医馆大门打开,没过多久,杜长卿和阿城也来了。
春既进了尾声,又接连下了几场雨,来买药茶的人便少了些,正是清晨,店铺里有些冷清。
杜长卿泡了壶热茶,使唤阿城买了两个烫饼来吃,全当早饭。
陆瞳走到他跟前,道:“杜掌柜,我想同你借点银子。”
杜长卿一口饼差点噎在嗓子里,好容易将饼子咽了下去,这才看向陆瞳:“你说什么?”
“我想向杜掌柜借点银子。”陆瞳道:“与你打欠契,过些日子就还你。”
杜长卿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哼了一声,越过她往里走,不多时,又从药柜底下摸出一把钥匙,不知从哪翻出一个匣子来递给陆瞳。
银筝觑着那匣子,试探地问:“这是……”
杜长卿没好气道:“前几日我就算过了,这两月来,刨去材料,春水生净赚两百两银子。陆大夫,虽然你的月给是二两银子,不过我也不是占你便宜之人,再者你替我教训了白守义那个老王八蛋,本掌柜很欣赏。这一百两是给你的分成。”他艰难地将自己目光从匣子上移开,很心痛似的,“也不必给我打什么欠契。日后再多做几味这样的药茶,就算回报了。”
陆瞳意外,这人平日里对银子斤斤计较,没想到这时候竟很爽快,难怪能将偌大一副家产败得精光。
她看向杜长卿:“多谢。”
杜长卿摆了摆手,只顾埋头继续吃饼子。
银筝微微松了口气。
许是莫名其妙少了一百两银子,虽表面装作爽快,心中到底还是难受,这一日的杜长卿很有些郁郁。傍晚天色还未暗下来,自己先带着阿城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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