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笑 -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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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写那个。”陆瞳道。
    第五十五章 戴三郎
    一夜雨后,日头新盛。
    杜长卿在家休养几日,总算将风寒养好了,一大早换了件春袍,同阿城刚到医馆,就见银筝在门口桌台后插了许多花。
    花是石榴花,开得薄艳,丛丛火色似红绡初燃,又如红纸剪碎映在繁绿中,深红浓绿映得分外娇艳。
    石榴花丛中,还点缀了许多巴掌大的白瓷罐,白瓷罐上贴了粉色纸笺,如藏在繁花中的粉玉,玲珑可爱。
    杜长卿随手拿起一罐,问银筝:“怎么摆这么多胭脂水粉?”
    “不是胭脂。”银筝把字画挂到墙上去,“是姑娘做的新药。”
    上回‘春水生’背后挂着的字画被熟药所的人撕走后,墙面一直空荡荡的,银筝字画挂上去,铺子就显得别致了一些。
    杜长卿凑上前去念:“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念毕,杜长卿懵然抬头:“这是什么?”
    陆瞳掀开毡帘从里头出来,将他手中的瓷罐放回去,道:“这是‘纤纤’。”
    “纤纤?”
    “天热了,”陆瞳道:“时下女子衣衫渐薄,或许希望看起来身形窈窕。这药茶,就是用来调整阴阳平衡、协调脏腑,疏通经络,运行气血,对女子轻身健脾有良效。”
    银筝笑道:“反正进了夏日,为鼻窒所恼之人大大减少,就算熟药所不将春水生收归局方,继续售卖也比不上之前。倒不如趁势卖卖新药茶。我瞧这盛京女子个个美丽,想来格外爱重容貌,这药茶定会很好卖。”
    “纤体?”杜长卿有些怀疑,“女子纤体药茶盛京药铺里不是没卖过,没听过什么卓有成效的。陆姑娘,我让你做新药,你怎么做这个?”他扫一眼花丛中的瓷罐,小声嘀咕:“整这么花里胡哨的,没少花银子吧。”
    银筝气道:“杜掌柜,你怎么不信姑娘?那肯买这‘纤纤’的,必然对美貌卓有要求,总不能随意找个铁罐放着吧,那谁还想买!”
    正说着,隔壁丝鞋铺也开张了,宋嫂在里头对银筝打招呼:“银筝姑娘,陆大夫,昨日那青鱼尝了吗?”
    银筝顾不得与杜长卿吵嘴,忙探头笑着应了:“尝了,新鲜得很,姑娘与我都吃了许多,谢谢宋嫂。”
    宋嫂也笑,边笑边摆手:“都是一条街的,说什么客气话。”一转眼,瞧见仁心医馆门口桌台上摞起的瓷罐,讶然开口:“春水生又开始卖了吗?这罐子怎么瞧着与先前不一样了?”
    银筝回答:“这不是春水生,这是我家姑娘新做的药茶‘纤纤’。女子用此药茶,可补气纤体,喝个多日,就能面若桃花,体态轻盈。”她瞧一眼宋嫂,顺口问:“嫂子不如买两罐回去试试?”
    宋嫂摸摸自己的脸,自己先笑了:“我买这做什么,一大把年纪,胖了好歹能撑一撑,真要瘦了,不多几条褶子给自己添堵么?胖点儿就胖点儿,”她拍拍胸脯,“胖点儿结实,不然哪有力气干活?”说罢,一头钻进铺子里,招呼起客人来。
    杜长卿站在银筝身后,冷眼旁观完这二人对话,幽幽冷笑一声:“我就说吧。”
    陆瞳垂眸,将罐子继续摆好在桌柜上。
    杜长卿凑近,诚心建议:“陆大夫,可不是我泼冷水,您这药茶可不如春水生好卖,要不换个别的?”
    “不换。”
    杜长卿瞪了她半晌,陆瞳不为所动,过了一会儿,杜长卿气道:“固执!”
    ……
    不管陆瞳是不是固执,仁心医馆的“纤纤”也已经摆出来卖了。
    快至掌灯时分,对面丝鞋铺关了门,宋嫂从铺子里出来,去了城东庙口。
    城东庙口挨着鲜鱼行,戴记肉铺生意一直很好,屠夫戴三郎子承父业,在此地卖猪肉已卖了十多年。他家猪肉新鲜,价格公道,从不缺斤少两,剁肉臊子也剁得好,附近妇人常在他这里买肉吃。
    宋嫂到了肉铺,此刻已近傍晚,铺子里只剩一点带骨碎肉,戴三郎正在收拾案板,快收摊了。
    宋嫂最爱在这个时候来买肉,快收摊时买,价钱比早上买便宜将近一半。
    “三郎,”宋嫂熟稔开口,“还和以前一样。”
    戴三郎“嗯”了一声,将碎肉从木案上合拢,拿油布包好。
    他眉头紧锁,身形似座臃肿小山,因夏季天热,汗水从额头滚落,将撑得紧张的薄衫浸出一层濡湿,一眼看去,如一只巨大的刚出锅的酱色元宵。
    “三郎,”宋嫂忍不住道:“你近来是不是又胖了些?”
    戴三郎没说话。
    “你这样可不行,”宋嫂道:“你这素日里吃荤,身子越重,总不是个办法。要说这样,”她凑近一点,“何时能成家?”
    戴三郎收拾案板的动作一顿,脸色有些涨红。
    戴屠夫中意西街米铺的孙寡妇许久,奈何孙寡妇爱俏,挑男人不看银子不看本事,就看一张脸。戴三郎与“英俊勇武”四个字实在相去甚远,是以到现在也没能落得孙寡妇一个眼神,只能暗暗心伤。
    见这老实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宋嫂有心想要安慰几句,忽而心中一动,道:“说起来,仁心医馆的陆大夫今日刚出了新药,说是能帮人纤身轻体的。”
    戴三郎一愣:“新药?”
    “是啊,那陆大夫先前做的鼻窒药茶可有用了,要不你去试试?贵是贵了些,说不准有效。”宋嫂也是嘴巴上随便说说,倒是不曾想过戴三郎真会去买,一来是这新药贵得很,一罐五两银子,谁会为了瘦点儿买这个?二来么,也没听说过哪个男子爱美爱俏的。
    宋嫂挑完剩下的肉走了,戴三郎关了铺子,没如往日一般立刻回家,站在门前想了好一会儿,抬脚朝西街的方向走去。
    西街离城东庙口不远,夏日昼长,天黑得晚了些,戴三郎到了仁心医馆时,天色已近全黑,除了卖吃食的商铺前亮着灯火,大部分小店都收摊了。
    杜长卿和阿城刚准备出门,迎面瞧见一个高大的胖子走过来,这人腰间两把混着油光的斩骨刀,走起路来脸上横肉乱抖,颇为吓人。
    杜长卿吓了一跳,鼓起勇气挡在门口,道:“干、干什么?”
    戴三郎抬眼看向他,杜长卿镇定地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戴三郎移开目光,鬼鬼祟祟地开口:“我想买药。”
    “买药?买什么药?”杜长卿狐疑。
    “就是那个……”胖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般,吞吞吐吐地开口:“能纤体轻身的……”
    “什么东西?你大点声说!”
    陆瞳从杜长卿身后走过来,将油灯往桌上一放,道:“你想买的是‘纤纤’吧。”
    灯火微晃,照亮了戴三郎的脸,也照清楚了他额上因紧张渗出的大滴汗珠,他忸怩地点了点头,小声“嗯”了一声。
    杜长卿愕然看向陆瞳。
    陆瞳从身后药柜里取出一只白瓷瓶,道:“一瓶五两银子,约莫喝半月,你要多少?”
    这价钱对卖猪肉营生的戴三郎来说,实在算不得便宜,不过他只是咽了口唾沫,道:“先买两瓶。”
    陆瞳将两瓶“纤纤”递过去:“每日三服,按时煎用。”顿了顿,她又问戴三郎,“你可识字?”
    戴三郎摇了摇头。
    “那我说,你听。服药时有禁忌,不可随意服用,否则效用不佳。”陆瞳又细细与他说了用药禁忌,一连说了三遍,戴三郎才点头表示记住了。他不爱说话,买完药后,就拿着药走了。
    杜长卿看着戴三郎敦实的背影,有些费解地自语:“我真没想到,买你这药茶的,竟然是一介屠夫。”
    他以为第一位客人或许是位袅袅婷婷的纤瘦少女,又或许是位珠圆玉润的高门贵妇,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位杀猪匠。
    戴三郎小心翼翼把贴着粉色纸笺的药罐子放在腰间,和他那把泛着油腥的杀猪刀映衬在一起时,真是让人难以言喻之感。
    杜长卿喃喃开口:“屠夫怎么也会想要纤瘦呢?”
    银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嗤道:“怎么就不能呢?只兴让女子身子窈窕,偏对男人这般宽容。我瞧着这位屠夫小哥倒是胜过盛京大部分男子,至少明白自己仪容不佳,晓得挽救。”
    “要我说,盛京那些男子都应学学人家,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免得我们女子走在大街上,瞧见的都是些年纪轻轻就大腹便便的丑男人,偏还觉得自己是翩翩公子,实在倒胃口。”
    杜长卿无言:“你这打哪听得这等歪理?男子当然不能只看相貌。”
    “不在意相貌的话,杜掌柜为何要时时换衣装扑香粉。”银筝故意拆他台,“再说这盛京街上,我也没见着几个有才华的男子啊。长得好看和学识出众,总要占一样吧。”
    “我说不过你,我不跟你说。”杜长卿转向陆瞳,“不过陆大夫,你这药真能有效?不会喝一段日子他还是这样,一怒之下拿刀把你我都剁了吧。”他补充道:“我先说,我可打不过他。”
    陆瞳垂下眼睛:“只要他想,他就能得偿所愿。”
    “什么意思?”
    陆瞳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对他来说,很有效。”
    ……
    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仲夏登高,顺阳在上,五月初五是端阳。
    西街家家铺面墙上挂上新鲜艾草菖蒲辟邪,宋嫂男人买来雄黄酒,宋嫂家小妹采了粽叶,打算在家好一同过节。
    宋小妹在后厨里喊宋嫂:“娘,家里没咸肉了。”
    宋嫂大声应了,只道:“你放着,我出门买去。”
    粽子里也要放咸肉,不过卖猪肉的戴三郎一月前回乡去了,说是家中老母偶感风寒回家侍疾,宋嫂只能在别的肉铺买肉,买来买去,总归觉得不如戴记的猪肉好。今日天色早,想着干脆去瞧瞧戴记开张了没有。
    才出门,迎面就走来一位提着竹篮的妇人。
    这妇人约莫三十来岁,穿一件水绿绣金蓝缎领褙子,底下一条雪白褶裙,梳一个妇人头,肤色白皙,耳边垂着两粒金坠微晃,虽谈不上美貌,却颇有风韵。
    宋嫂就停住脚步,喊了一声:“孙妹妹!”
    这妇人便是孙寡妇了。
    这孙寡妇也是个奇人,原是西街米铺掌柜家的女儿,十八岁时嫁了个盛京一个小官儿,谁知过了几年丈夫就病死了。这丈夫死前对她百般宠爱,田庄铺子都写了她的名契,夫家公婆又早已不在,留下好几间房子和几箱子金银首饰。
    孙寡妇便带着丈夫留的银子和小女儿又回了西街,她手头有钱,人又生得不差,这些年倒是有不少人来打她的注意。不过遣人来的媒婆通通被她打发了回去,原因就是这位孙寡妇不爱财也不爱才,就爱男人生得俏。
    有上门的媒婆来说客,孙寡妇也好好地请人坐下吃茶,回头说一句“别的不要,只要人物齐整就好”。
    人物齐整,听上去简单,可人与人之间的眼光大不相同,孙寡妇嘴里的“齐整”,大约和媒婆眼中的“齐整”相去甚远。媒人眼中的“齐整”,大概只要是个有眼睛有鼻子的男人就叫齐整,但孙寡妇显然不这么想。于是好几年过去了,一个入眼的都没有。
    要说那些年纪小的,一心奔着吃软饭来的少年,她嫌人家脂粉气太浓,一团乳臭未干的孩子气。倘若找些年纪大的、一眼看上去靠得住的,她又说人家瞧上去糙了些,连个香袋都不佩,一看就与她不够登对。
    早几年的时候孙寡妇还瞧上了杜长卿,不过杜长卿不当上门女婿,婉言谢绝,这门亲事也就作罢。
    “孙妹妹这么早起来了。”宋嫂热络地同她打招呼。
    孙寡妇笑着冲宋嫂点一点头,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往前一点,娇声娇气地道:“买点肉包粽子。”
    宋嫂晃了晃神,要说,难怪这孙寡妇哄得她那早死的郎君把所有的田契都写了她名字,别说男人了,这娇滴滴的声音一入耳,她这个女人都忍不住酥了半边骨头。
    宋嫂看看孙寡妇这一身精心搭配的衣裙,又想想戴三郎泛着油腥气的臃肿身材,忍不住心想,虽然戴三郎是个好人,不过有一说一,也确实有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二人便一起往城东庙口那头走,宋嫂是个热心肠,嘴巴又快,一路上直逗得孙寡妇笑得花枝乱颤,待二人走到庙口附近,老远地瞧见挨近巷口的那间小铺子大门大开着,有人站在里头剁骨头。
    “哟,三郎回来了。”宋嫂见状一喜,戴三郎回来了,今日总算能买到好猪肉。她又想起身边的孙寡妇,忙捅一捅对方的胳膊,促狭道:“你要不也买点?他每回给你的肉都比咱们的多。”
    “讨厌!瞎说什么,”孙寡妇推一把宋嫂,嘴里嗔道:“别欺负人家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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