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筝刚从里铺出来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不由轻咳两声,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陆瞳和裴云暎之间有点什么。
陆瞳转身往医馆走:“我去拿药茶,裴大人、段公子,进来坐吧。”
铺子里很是清净。
今日太热,杜长卿怕热躲懒,没来医馆,只有阿城和银筝在店里忙活。
里铺倾倒的药材已被阿城收拾干净,银筝请二人在竹椅上坐下,又进小院给二人沏茶。
阿城远远站在一边,小伙计机灵,早看出这二人身份不同寻常,尤其是坐在屋中那位年轻人,金冠绣服,形容出众,瞧着是位俊美潇洒的世宦子弟,腰间那把长刀却凛然泛着寒光,将这锦绣也镀上一层锋利。
虽笑着,笑意却又好似并未到达眼底。
让人又想亲近,又生畏惧。
阿城走到陆瞳身边,望着裴云暎问:“陆大夫,这是你的熟人么?”
若非熟人,银筝怎会将这二人迎进来,还去给他们沏茶?
能在仁心医馆喝上茶的,如今也就一个老主顾胡员外而已。
裴云暎:“是啊。”
陆瞳:“不熟。”
声音同时响起,答案却截然不同。
裴云暎似笑非笑地看向陆瞳,面上倒是没半分恼意。
陆瞳淡淡道:“萍水相逢,几面之缘,算不得相熟。”
“陆姑娘这么说可有些无情。”段小宴摸了摸下巴,“且不提我们大人先前在宝香楼下救了你一命,也不说在万恩寺董夫人跟前替你周旋说情,光是上次在禄元当铺见面,也不过才过了一月。”
“我家大人替你付了五十两银子才赎了钗簪首饰,五十两都抵得上我两月俸禄了。这世道,非亲非故的,谁会好心借给旁人那么大一笔银子。”
段小宴撇了撇嘴:“我都认识大人多少年了,他可从没借给我这么多。”
闻言,阿城有些惊讶地看向陆瞳:“陆大夫,你还买过首饰钗环?”
陆瞳素日里衣饰简单,从没戴过什么首饰珠宝。杜长卿还曾在背后与阿城提起说,只说白瞎了这样一张容颜,连个打扮都不会,穿得比他家仙去的老祖母都素。
“怎么,”裴云暎随口问:“没见你们家陆大夫戴过?”
阿城笑起来:“是没见过,说起来,自打陆大夫来我们医馆以来,小的还从未见她穿戴过什么首饰呢。”
他说完,像是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不好,看了陆瞳一眼,又赶忙补了一句,“不过陆大夫长得好,不戴那些首饰也好看。”
裴云暎轻笑一声,目光落在站在药柜前的陆瞳身上:“那就奇了,陆大夫花费重金买下的首饰发钗,怎么不戴在身上?”
陆瞳正挑拣药材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人实在难缠。
银筝之前见过裴云暎几次,知晓裴云暎心思深沉,又在陆瞳的嘱咐下,刻意避开与裴云暎交谈,免得被此人套过话去。
但阿城不同,阿城是第一次见裴云暎,不知裴云暎身份,也不知裴云暎危险。
她并不转身看裴云暎的神情,只平静地回道:“坐馆行医,钗环多有不便,若有盛大节日,自当佩戴。”
“大人没看见而已。”
裴云暎点头:“也是。”
他往后仰了仰,忽道:“说来很巧,陆大夫在禄元当铺赎回的其中一支花簪,出自城南柯家。”
“柯家?”陆瞳转过身,面露疑惑。
他盯着陆瞳的眼睛:“四月初一,万恩寺,陆大夫所宿无怀园中,死的那位香客,就是京城窑瓷柯家的大老爷。”
阿城眨了眨眼,不明白裴云暎为何突然与陆瞳说起这个。
陆瞳道:“是么?”
她垂下眼睛:“那可真是不吉利。”
段小宴问:“陆大夫不记得那个死人了?”
陆瞳微微睁大眼睛,语气有些奇怪:“我从未见过此人,何来记住一说?况且殿帅不是说过,我贵人多忘事,平日里忙着制售新药,无关紧要的人事,早已抛之脑后。”
段小宴一噎,下意识地看了裴云暎一眼。
陆瞳这话的意思是,不就是裴云暎也是“无关紧要的人事”,所以才会将先前禄元当铺的一干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吗?
殿前司右军指挥使,出身通显的昭宁公世子,居然有朝一日也会被人嫌弃得这般明显。
真是风水轮流转。
正想着,毡帘被掀起,银筝端着两杯茶走上前来,将茶盏放在二人跟前:“裴大人、段公子请用茶。”
茶盏是甜白瓷小碗,入手温润,茶叶看起来却有些粗糙,香气泛着一股苦涩,茶汤也是浑浊的,闻上去不像是茶,更像是药。
段小宴怕苦,瞪着面前的茶盏迟迟不敢下嘴,一旁的裴云暎却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茶气淡于药气,涩得要命,他微微蹙眉,放下茶盏站起身,目光落在这逼仄又狭小的医馆里。
仁心医馆药铺狭小,但因背阴,门前又有一棵大李树,枝繁叶茂几乎将整个药铺包裹进去,是以虽是夏日,铺子里并不炎热。
那位年轻东家大概也是会享受之人,茶垆禅椅,竹榻花瓶。药柜都被擦拭得很干净,正对墙的地方,悬着一方水墨挂画。
挂画下的桌上,则胡乱放着一本《梁朝律》,翻到一半,被风吹得书页窸窣作响。
这铺子不大,却打整得及其雅素精洁,端阳悬挂的艾草与香囊还未摘下,四处弥漫着淡淡药香,既无蚊蝇,又消夏安适。
有风从里铺深处吹来,吹得毡帘微微晃动,院中隐有蝉鸣声响。
年轻人走过去,就要伸手挑开毡帘。
有人挡在了他面前。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子:“陆大夫这是何意?”
陆瞳站在毡帘前,神情有些不悦:“裴大人,没人告诉过你,不要随意闯进女子闺房吗?”
“闺房?”裴云暎错愕一瞬。
一旁的银筝见状,连忙解释:“裴大人,我家姑娘素日里就住在这小院里,的确是女子闺房……”
他有些意外,似没想到陆瞳竟住在这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陆大夫怎么住在医馆?”
寻常坐馆大夫,都宿在自己家中,何况陆瞳还是个年轻女子。
陆瞳笑了笑:“盛京不比别地,米珠薪桂。如我这样的寻常人,宿在医馆正好可以节省釜资。”
“殿帅乃官爵子弟,不理解也是自然。”
她言语无岔,但提起“官爵子弟”时,眸中隐隐闪过一丝隐藏不住的憎恶。
裴云暎若有所思。
半晌,他才道:“这医馆地处西街,往前是酒楼,盛京无宵禁,西街每夜有城守巡视。陆大夫眼光不错,此地虽简陋,却比住别地安全。”
银筝心中一跳。裴云暎这番话,与陆瞳当初刚搬来仁心医馆时说得一模一样。
他又看了毡帘一眼,这才收回视线:“原来是闺房,陆大夫刚才这样紧张,我还以为里面藏了一具尸体。”
这听上去本是一句玩笑话,却让陆瞳的眸色顿时冷沉下来。
她抬眸看向眼前人。
裴云暎长得极好。
丰姿洒落,容色胜人。大约又因出身高门,纵然站在昏暗狭窄药铺里,也掩不住在锦绣堆中常行的风流矜贵。
他又生了一双动人眉眼,漂亮深邃,看人的目光初始觉温柔和煦,细细探去,骤觉凌厉又漠然。
这人敏锐得让人讨厌。
陆瞳整个人罩在他身影中,目光在他绣服上暗银的云纹上停留一瞬,然后离开。
她开口:“裴大人玩笑,这里是医馆,不是阎罗殿。”
裴云暎不以为意:“就算真是阎罗殿,我看陆大夫也有办法不被人发现。”
他唇角微弯,目光从桌上那本翻了一半的《梁朝律》上掠过,“陆大夫不是已经将盛京律令研读透彻么?”
陆瞳心中一沉。
他竟连这个也注意到了。
“大人有所不知,如我们这般门第低微的百姓,免不了被人上门找麻烦,若不将律法研读清楚,总是会吃亏的。”
“毕竟,”她直视着裴云暎眼睛,“法不阿贵,绳不绕曲,是吧?”
裴云暎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他二人一来一回,言语神情温煦又平静,却如在狭小里铺里悬上一柄将出鞘而未出鞘的利剑,让周围的气氛都紧张起来。
阿城望着这二人,不知为何打了个哆嗦,走到陆瞳身侧小心提醒:“陆大夫,银筝姑娘要拿‘春水生’,可是自打熟药所的人拿走局方后,咱们药铺里已经没有做新的‘春水生’了。”
“春水生”被御药院收归官药,除非官药局,别的药铺医馆都不能私自售卖,仁心医馆也不行。
陆瞳沉默一下,同裴云暎说明此事,走到药柜前,弯腰从最底下搜罗出最后几罐“纤纤”,连带着附送的服药禁忌一同递到裴云暎手上。
“如今医馆里没有春水生,‘纤纤’卖得最好,裴大人若是不嫌弃,可用这个替代。”
裴云暎接过她手中药罐,又看向那服药的禁忌单子。
那单子比姑娘的腰带还长,他垂眸扫过:“忌甜忌油腻,每日三服按时服用,用完不可立刻躺坐,服后一个时辰行走二里……”
裴云暎先是意外,随即失笑:“陆大夫,你这服药禁忌照做完,就算不吃药,也很难不纤瘦身形吧?”
这么多条条框框,又是吃食又是行止,每一样都可以纤瘦,那药茶看着反倒有没有都一样了。
陆瞳:“是药三分毒,光靠药茶常人难以坚持,照单做事,才能有最佳效用。”
“裴大人要是不喜欢,我也可以为你另配一幅方子补养。”
阿城悄悄看了裴云暎一眼,这位年轻大人看上去高瘦却不羸弱,身形利落得很,肩宽腰窄的,实在不像是需要药茶锦上添花的模样。
“喜欢喜欢!”段小宴一把将药罐夺走,笑眯眯道,“大人不用的话,不如给我啊。我家栀子近来胖得不能见人,这药茶我给它尝尝正好!”
说罢,也不顾裴云暎是什么眼色,径自将纤纤揣进怀中。
裴云暎看他一眼,懒得搭理他这般无赖举动。
陆瞳问:“裴大人,我们这算是两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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