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猪肉潘安的故事竟是真的。
如此,赵氏便心动极了,立刻叫下人去采买来。
婢子答道:“府上采买的人说,医馆的坐馆大夫一直说无货,采买的前前后后这十日一共已去问过四五回,都空手回了。”
赵氏动作一顿:“已去过四五回了?”
婢子点头。
“这医馆倒是好大的架子。”赵氏心中有些不悦,“既已去过一次,便该知我府上有用,换了识趣的人早就将东西巴巴送了过来。他们倒好,一介小小医馆,还教我们府上的人三催四请,好不识抬举。”
顿了顿,赵氏又问:“这医馆背后可有什么人撑腰?”
婢子摇了摇头:“奴婢已打听过,医馆的东家是个普通商户,坐馆大夫则是个进京的外地孤女。整个医馆统共就四个人,还有两个是干活的伙计。”
赵氏讽刺:“果然,乡下人才会这般不知规矩。”
夏日昼长,惹得她心中发躁,于是敛了笑意,冷道:“你再找人去医馆一趟,拿我的名帖,就说本夫人要用药,限她三日内必须送来。”
“是。”
……
范府的帖子下来时,正是未时。
已过夏至,昼日更长,西街上卖竹簟子的生意好了起来,街道上热浪滚滚,正午时分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出门,各自缩在屋舍中默念心静自然凉。
杜长卿从官巷果铺里买了新鲜桃子回来,被银筝用井水浸过,拿出来冰冰凉凉。用刀切成两块,好似少女粉颊鲜嫩,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口舌生津,在大热天里很是清爽。
“怎么样,陆大夫?”杜长卿摇着竹扇,得意洋洋地看她:“我们盛京的桃子,是不是比你们那更好?”
这也要比较?银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陆瞳却笑了。
落梅峰上也有桃树,但山上的野桃子又酸又涩,个头还小,稀稀拉拉结上几个,实在难以下口。
芸娘从不将那些桃子摘下来,任由它们留在枝头,到了暑日,偶尔会有鸟雀来啄食,但也不太多。如果换做是眼前这样的甜桃子,落梅峰上大概会更热闹一点。
阿城从外面走进来,将一封帖子递到陆瞳手中:“陆姑娘,范家的人又拿帖子过来了,请您三日内送上‘纤纤’。”
这几日范府的人都来买药茶,偏偏这几日纤纤断货了,新的药茶陆瞳还没做出来。于是这范家隔三差五来催一催,催得人心里发慌。
杜长卿“呸”的一声吐出嘴里桃核,斜眼睨着陆瞳,很有几分怀疑:“陆大夫,你这几日做药茶怎么慢了这么多?是不是做材料的银子不够?”
陆瞳伸手接过帖子,将帖子收起来:“药茶已经做好了。”
这实在教人猝不及防,杜长卿也愣了一会儿,片刻后,他道:“那还等什么?阿城,叫他们人赶紧来取!”
陆瞳打断他:“等等。”
“又怎么了?”
“范夫人看样子很生气,只送上药茶,恐怕难以平息对方怒火。”
杜长卿捏着桃核,目露诧然:“那要如何?你还打算负荆请罪,登门拜访?”
“好主意。”
杜长卿:“……”
陆瞳站起身:“总要彰显我们的诚意。”
……
赵氏的人送帖子不过一个时辰,仁心医馆的回帖就立刻就呈了上来。
婢女翠儿站在赵氏跟前,低声地说:“……医馆的坐馆大夫就在府门外等着,除了送药,还想亲自见夫人一面,许是知道得罪了人想当面致歉。”
赵氏捧着手里的茶,心中轻视之意更浓:“现在倒是知道怕了。”
“夫人可要见见她?”
赵氏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才道:“让她在府门先等上一刻,再叫她进来见我。”
陆瞳与银筝在范府门口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有个婢子姗姗来迟,引她们二人进府去。
这下马威立得足够明显,陆瞳也不多言,只与银筝随着婢子往府院中走,行走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范府极大。
原先以为柯家的府邸已然极宽敞,但范府的宅院比柯家还要豪奢许多。泉石林木,楼阁亭轩,处处可见精致讲究。
陆瞳的目光在花园处一方红宝石盆景上一顿,随即低下头,神色意味不明。
曹爷那头查来的消息,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原本出身小官之户,约莫六七年前得赐同进士出身,担任元安县知县。
范正廉做知县做了三年,因办案出色,处理了好几桩陈年冤案,得当地百姓拥护。清名抵达天听,陛下特意擢升范正廉官职,将范正廉调回盛京。
短短几年间,范正廉就由小小知县,成为刑部郎中,又至刑部侍郎,到如今的审刑院详断官,可谓风头无限。
更重要的是,范正廉的名声还极好,民间都言他“明察秋毫、持法不阿”,素有‘范青天’的美名。
想来正因如此,当初陆谦上京告状,才会第一时间求助范正廉门下。
去求助一个‘有冤必查’的青天大老爷,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何况陆谦常年呆在常武县,平人百姓遇到不公,寻官老爷主持公道,是自然而然的事。
只是……
陆瞳垂下眼睛,真正清正廉明之人,府邸为何会如此豪奢?就算以范正廉如今的俸禄,想要养出这么一座宅子也并非易事。
除非范正廉的妻子嫁妆丰厚,可范正廉的妻子赵飞燕,家世与范正廉未升迁前差不离多少。
范正廉主持盛京昭狱刑司,若有人贿官,无非也就是在案子上做文章。
何况以太师府的权势,只消打一声招呼,都不必送上银钱,底下的人也会将事情办得妥帖。
正思索着,前面引路的婢子在花厅前停下脚步,道:“陆姑娘,到了。”
陆瞳抬眼。
夏日炎热,花厅里的竹帘半卷,雕花细木贵妃榻上,斜斜倚着个年轻的美妇人。
这美妇人穿一件玫瑰紫纱纹大袖衣,面如银月,唇似红莲,头顶松松插着一只红翡滴珠金步摇,随着她动作,颤巍巍地轻晃,数不清的百媚千娇,教人看了心中发软。
陆瞳心下了然,这就是范正廉的夫人赵氏了。
她同银筝上前,规规矩矩地和赵氏行礼:“民女陆瞳见过夫人。”
半晌无人应答。
赵氏也在打量陆瞳。
她已从下人嘴里听说,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是个女子,不过乍听闻此消息时,赵氏也不以为然。
女子行医者不多,除了宫中翰林医官院的医女外,民间医馆药铺中的医女,多是家中窘迫不得已出来谋生的。
否则好端端的,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出来抛头露面、低声下气地伺候旁人?
赵氏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位灰头土脸、畏畏缩缩的穷困妇人,谁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是以当陆瞳与银筝站在她身前时,赵氏才会大吃一惊。
左边的俏丽姑娘手里捧着医箱,是医馆帮忙的伙计,瞧着比她的贴身丫鬟翠儿还要伶俐几分。
至于右边的……
赵氏皱了皱眉。
这女子比她想得要年少许多,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生得甚是标致,体态轻盈,如雾乌发梳成双辫,乖巧垂在胸前。她身上的那件浅绿衫裙不知是做得宽大了些,还是因为这女子本身过于纤瘦,显得有些空荡,越发衬得人容颜纤丽,弱不胜绮罗。
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钗环,只在发间点缀了些新鲜茉莉。茉莉芬芳,衬得少女越发明秀清雅。教人无端想起那首诗——
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锁窗隈,
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
是个美人。
“你就是仁心医馆的医女?”良久,赵氏开口。
“是,夫人。”
“起来吧。”
陆瞳与银筝这才站起身来。
赵氏盯着陆瞳,脸色有些不好看。
她惯来将容貌看得很重,可以允许女人比她聪明,却不乐意见到女人比她美丽。
这医女生得有几分颜色,眉眼间又有些淡淡的书卷气,显得文弱秀雅,站在花厅中,若不早知道她是个坐馆大夫,单看上去,说是书宦世家的小姐也有人信。
还有她那纤细的身材……
委实教人妒忌。
赵氏压下心中微妙的妒意,冷冷道:“听说你想见我。”
陆瞳伸手,银筝忙递上医箱,陆瞳打开医箱,从里头取出三只雪白瓷瓶来,递到赵氏的贴身婢子手中。
婢子将瓷瓶拿给赵氏看,那瓷瓶上以粉色纸笺画着几瓣榴花,是“纤纤”。
“夫人府上的人先前来买药茶,奈何先前那批已经售罄,民女近来又在改进方子,方子未验清效果前,不敢随意送至夫人跟前,以免伤着夫人玉体。”
“如今纤纤已改进方子,但耽误夫人时日,民女心中甚是惶恐,所以主动登门,替夫人分忧。”
赵氏眉心一蹙:“替我分忧?”
陆瞳抬起头:“夫人令人买下医馆‘纤纤’,可是为了纤瘦身形?”
“胡说!”赵氏想也不想地否认,“本夫人何须用此等来路不明的药茶?”
陆瞳沉默。
赵氏的脸色有些难看。
她对自己容貌极其自傲,对于身材一事又格外敏感,面前医女这番话,无疑是专往她痛处戳,赵氏怎会有好脸色给对方看。
不等她继续说话,眼前人又温声开口:“不瞒夫人,虽然‘纤纤’在盛京颇有盛名,用过的人都称赞,但事实上,我们仁心医馆中,最能纤瘦身形的,并非‘纤纤’。”
闻言,赵氏一愣,下意识追问道:“那是什么?”
“是这个。”
陆瞳说话间,已从医箱处取出长布。
长布之上,根根金针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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