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想到那些铺兵们看自己的怀疑目光,段小宴还是有些沮丧。
少年耷拉着脑袋,语气闷闷的。
“哥,你说陆大夫为什么要陷害我?”
淡金色的荷包在上次与陆瞳偶遇于范府门口时丢失了,那时裴云暎曾怀疑荷包被陆瞳捡了去,还同段小宴去仁心医馆试探了一番,一无所获。
当时段小宴认为裴云暎此举纯属多心,毕竟陆瞳好好一个坐馆大夫,要他一只荷包干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原来是为了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只是段小宴仍不明白,陆瞳为何要陷害他?
要知道从头到尾,他可对陆瞳没有半分不敬,还在裴云暎面前说了陆瞳无数好话。
陆大夫不说感谢,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少年面上委屈溢于言表,像极了院里那只啃不到骨头的黑犬,伤心得很。
裴云暎瞥他一眼,嗤地一笑,笑容带了一丝讽意。
“她不是陷害你,是想陷害我。”
一个会在睡觉床下藏腐烂猪头的大夫,一个在无人深更的院中掩埋半块猪尸的大夫,昨夜一切不过是她大大方方演给众人看的一出戏。
其中转折迂回,不过是为了最后一刻的高潮——望春山下那具男尸。
院中寒鸦栖落,停在梢头嚷叫两声。裴云暎低头,拿过案头一只狻猊镇纸把玩,眸色晦暗不明。
举告的白守义,作为人证出现的杜家表妹,不过是她早已在戏中安排好的角色,可笑这二人身在局中不自知。军铺屋的申奉应,则连同他一起,做了这出戏的观众。
也就是说,至少在上一次,陆瞳捡到段小宴荷包而佯作不知时,就已安排好多日后会出现的一幕。
她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怀疑,却一直装作毫无办法与他周旋,不动声色地策划、布局,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之人。势必要将他也拉到这趟浑水之中。
贡举一案和她有关,望春山下的尸体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到最后,昨夜的一番查搜,替医馆洗清了嫌疑,申奉应对白守义不满、亦挑拨了杜长卿与表妹关系,段小宴被陷害,殿前司一夕被动。
而她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裴云暎垂眸,神色冷寂下来。
这是一个警告。
身侧传来段小宴犹豫的声音:“不过,昨夜望春山上死的那个人,真和陆大夫有关?”
“仵作说他是自戕的,陆大夫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真能杀人?不能够吧?”
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为陆瞳说话,裴云暎一哂。
“小细胳膊小细腿能杀了十个你,埋了也让人找不到。”
段小宴语塞。
裴云暎顿了顿,将狻猊镇纸蓦地一搁,站起身来。
“你要出去?”
裴云暎拿起桌上银刀:“三衙恐怕都已得到消息,我去处理。”
他走到门口,倏尔停步,回头道:“不要去找陆瞳。”
“哎?”
裴云暎笑了一下,漆黑眸中似染淡淡寒霜。
“那是个疯子,离她远一点。否则出了问题,我也救不了你们。”
……
晨雾渐渐散了。
日头从望春山脚缓缓爬起,越过落月桥下的河水,将金光遍洒整个盛京城。
西街鲜鱼行后的吴秀才家小院,灵堂里挤满了睡得横七竖八的读书人。
吴有才的尸身昨日被领了回来。
以胡员外为首的诗社众人凑钱替吴有才买了棺木,在吴家小院中搭了灵堂,请来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做了一场法事。
何瞎子说吴有才属于自杀横死,怨气深重,须得停灵七日,挑一个良辰吉日下葬方可平抚怨气。这七日里,最好有数位男子于灵堂守灵,阳气充足。可震阴晦。
年轻儒生觉得何瞎子这是在胡说八道,就是想多骗点做法事的银子。胡员外却一口应承下来,说停灵日子里的吃用都算在他头上,吴秀才与他相识一场,如今人间最后一段,理应让他走得光鲜体面。
于是众人都拿上毯子薄衣,昨夜里各自告知家人,一齐来吴家替死去的吴秀才守灵。
檐下寒霜凝成露珠,倏地滴落在靠门口边上一人脸上,那人一耸鼻子,打了个喷嚏,慢慢睁开眼。
荀老爹醒了过来。
他与吴有才也是旧识,贡举那日,吴有才第一场的号舍还与他相邻。荀老爹亲眼看到吴秀才死不瞑目的模样,也为吴有才的悲惨遭遇落泪涟涟。
所以他一把老骨头了,也卷着铺盖来吴家送吴秀才最后一程。
灵堂安静,隐隐有年轻儒生轻微的鼾声。
昨夜是守灵第一夜,胡员外在院中搭了个棚,特意请戏班子来灵堂中,为吴秀才点了一出《老秀才八十岁中状元》的戏。
这番吹吹打打,且不提别人看得如何,总归荀老爹是看得眼泪鼻涕糊做一脸,以至于最后戏唱完了,唱戏的撤走了,众人纷纷睡着了,荀老爹还热泪盈眶地反复回味。
荀老爹抹了把脸,坐直身子,一边揉着老腰一边朝四处看去。
胡员外趴在地垫上,抱着个汤婆子睡得正香。地上铺着的花布中,随意散着些云片糕、红枣和杂色糖——那是昨夜看戏时没吃完的零嘴。
最中央放着一尊漆黑棺木,吴秀才死的突然,棺材铺里做好的棺材没得太多可以挑选,胡员外便做主挑了个工艺最好的。
此刻那棺木静静坐于灵堂之中,漆黑、冷沉,不知为何,荀老爹突然打了个冷战。
他以为自己是穿得单薄冷了,回身想去寻张薄毯,一转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荀老爹怔住。
那声音很轻微,尖尖细细,像是有老鼠爪子挠墙发出的声响。
但或许是因为西街的清晨太安静,又或许是因为灵堂的风太阴冷,总之,在一片死寂中,这细细的抓挠声仿佛抓到了荀老爹头皮上,让他从头到脚蓦然生出一股寒意。
不是,这声音……怎么听着像是从棺材内发出的呢?
荀老爹僵硬地转过身。
抓挠声还在继续,这一回听得清楚,声音的确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一刹间,荀老爹汗如雨下。
算卦的何瞎子说吴秀才怨气难消,或成厉鬼,众人都只当这瞎子是胡诌敛财,但莫非竟是真的?也是,吴秀才死得那般冤屈,如何甘心投胎?说不定怨气横生之下,魂魄徘徊,要把这一块地方都变成凶宅。
荀老爹枯树般的面皮颤个不停,抖着嗓子劝道:
“有才啊,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往事已了,不可沉迷过去……害你的那些人都已经下了昭狱,你好好的投胎,下辈子做官做少爷,苦尽甘来,不要迷恋人世……”
抓挠的声音更大了。
荀老爹硬着头皮继续开口:“你要是实在想不开,非要变成厉鬼,也别找错人……冤有头债有主,咱们都是来帮你的,你的棺材我还出了一份钱呢……”
他絮叨的声音吵醒了一边的胡员外,胡员外翻了个身坐起来,迷迷瞪瞪看向荀老爹。
“老荀,你自言自语的说什么?”
荀老爹没搭理他,一双眼睛发直地盯着前方,两腿抖个不停。
胡员外狐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头皮一麻。
漆黑的棺木沉沉躺在灵堂中央,棺木盖不知何时被推开一半,一只手正搭在棺木边缘,像是要从里头坐起。
像是感受到灵堂中二人的恐惧,下一刻,一张脸出现在二人前。
吴秀才戴着崭新的绸缎方巾,穿着新做的大绿圆领绣元宝寿衣,一张脸被涂得红红白白,看着他们二人,幽幽开口。
“胡……”
一声惨叫响彻吴家上空。
“鬼,有鬼啊!”
“有才诈尸了——”
……
吴有才诈尸的消息传到仁心医馆时,杜长卿正在小院里扫地,昨夜铺兵们将医馆弄得乱七八糟,还得他们自己善后。
阿城站在他面前,兴奋得两眼放光,手忙脚乱同杜长卿比划。
“……说是牛头马面勾走了吴大哥魂魄,青面獠牙的鬼卒套着他脖颈将他拉去地府,十方阎君叫判官送来案卷,升堂鼓一开,发现吴大哥一生忠厚,埋头苦读,孝悌为先,一件坏事也没做过嘛。原来是阳寿未尽,误入阎殿,就叫小鬼又将他送了回来。”
杜长卿听得皱眉:“这话是吴秀才自己说的?”
阿城猛点头:“可是不么?可见阴司的阎君确实善恶分明,不冤枉一个好人!如今就因为这事,城隍庙的香火都旺了好多,东家,咱们要不也去上几柱?”
这话听得又像真的又不像真的,杜长卿扭头唤陆瞳:“陆大夫——”
阿城拉住他:“东家忘了,陆大夫不是一大早出去买东西了吗?”
杜长卿语塞。
陆瞳的确一大早就出了门,昨夜那些铺兵们进了陆瞳的屋子,把屋子里的纸笔扔的到处都是,砸坏了不少器皿。
陆瞳平日写方子还要用纸,早上和银筝出门说去纸墨铺中转转。
当然,她走得那般早,也是为了避开杜长卿赶夏蓉蓉出门的场景。
杜长卿早上将夏蓉蓉送走了。
临走时,夏蓉蓉哭哭啼啼拽住他胳膊,与他认错,还说要亲自与陆瞳道歉,被杜长卿拒绝了。
杜长卿打小就认识夏蓉蓉,这些年,对她那些无伤大雅的私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世上,谁都有私心,为自己多考虑一些不是错。
但夏蓉蓉错就错在和白守义私下联手,这犯了杜长卿的大忌。
夏蓉蓉既与他自小相识,就应该清楚白守义在对付仁心医馆的时候,使出来的那些腌拶手段。夏蓉蓉背着他和白守义私下往来,就是连同外人一起对付自己人。但凡夏蓉蓉有半丝将他这个表哥放在心上,也做不出来这种事。
夏蓉蓉抹着眼泪,站在马车前哀哀望着他,试图唤起他过去的一些情分。
“表哥,咱们从前很要好的你忘了七岁时你生病,杜家没人察觉,我娘夜里替你去请大夫,照顾了你一夜,第二日,眼睛都熬红了……”
他苦笑:“可是表妹,你我已经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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