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笑 - 第1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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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场后的乱坟岗中,冰雪洗去地场中黏稠的血腥气,一具具死尸重叠在一起,因被冰雪凝结看不出原来面目,月光下泛着青白色晶莹。
    在这一片静雪中,有暗色人影在其中穿梭,如在夜里出动的小鼠,动作迅捷而谨慎。
    十二岁的陆瞳走在刑场后的坟岗中。
    前几日芸娘研制新毒,让她下山去寻新鲜人肝。
    她从落梅峰上下来,在苏南城中呆了三日,一直等到今日死囚行刑结束,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刽子手归家,官差将死囚尸体丢进乱坟岗后,才从栖身的破庙中出来。
    大雪静而密,雪花落在女孩子包裹严实的面衣上,面衣沾了一层濡湿,被寒夜朔风一吹,冰凉刺骨。
    陆瞳恍若未觉,只低着头,借着月光仔细挑选尸堆中的死尸。
    苏南城的死囚行刑后,有家人的,会花银子将尸体带回。没家人的,死囚尸体便随意堆在刑场后坟岗草草掩埋。
    乱坟岗中从不缺尸体,有的新鲜,有的腐败多时。那些狰狞的伤口被风雪凝固,停驻在血淋淋的一幕。陆瞳小心翼翼在尸堆中走着,冷不防脚下绊倒一个圆圆的东西,险些摔倒,她稳住身子,定睛一看。
    是颗自脖颈以下被齐齐斩断的脑袋,蓬乱长发如黑草,肤色惨白如蜡,唯有一双眼睛圆瞪,掩不住的凶恶。
    应当是今日被斩首的死囚头颅。
    陆瞳身子颤了颤。
    她忙低头,双手合十,对着面前头颅小声拜了拜,适才绕开这头颅,继续往前去了。
    即使常见过各色各样的死尸,每一次遇到时,陆瞳仍然无法做到全然的泰然自若。
    芸娘总是要做新毒,新毒则需要各种各样的材料。
    有些是草药、甘露、动物身体。
    有些却是人心、人肝、人的身体。
    当然,活人的身体最好,但芸娘无法为了制毒直接杀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寻最新鲜的尸体。
    有时候,芸娘会找到家中新丧的穷人家,与其家人们商量好价钱,买走尸体。
    有时候,芸娘会打听到有命不久矣的病者,谈好银子,在一边等人落气,好立刻取走最新鲜的药引。
    陆瞳就曾见过一次,贫寒人家的小女儿病重不治,芸娘与其父亲谈好价钱,就在那户人家的小女儿跟前等着小姑娘落气。如秃鹫守着最后一口气的活人,教人悚然。
    但这样的人家也不常有,所以更多的时候,芸娘会让陆瞳去乱坟岗找新鲜死尸。落梅峰上的乱坟岗不够新鲜,若要寻初死不久的,还得来苏南城中刑场后的乱坟岗。
    这些没有家人的死囚,生前罪大恶极,死后也无人在意骸骨,倒是最安全,官差也不会特意去管。就算被发现了,递一点银子,也就过去了。
    陆瞳不是第一次来刑场找尸体,一开始时她总是很害怕,时日久了,倒能镇定一点。有时候甚至觉得,比起在病床前等着人落气,到这样的刑场上来与死人打交道反而更让人安心一些。
    毕竟有时候,活人比死人可怕得多。
    大雪从苍穹洋洋洒洒飘下,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苏南城中十年不曾下过雪,城里的小河都冻住了。
    陆瞳紧了紧身上单薄冬衣。
    若是往年在常武县,这个时节,大寒迎年,该为新年做准备了。
    食糯、纵饮、做牙、扫尘、糊窗、腊味、赶婚、趁虚、洗浴、贴年红,母亲蒸的糯米饭又咸又香,她和陆谦总是为争夺祭灶的灶糖和油饼打架。
    只是今年这个大寒,没有糯米饭和灶糖,也没有父母兄姊,有的只是阴天大雪,冻云垂地。
    陆瞳停下脚步。
    坟岗最外头平平摆着几副尸体。
    许是因为今日大雪天太冷,天黑的又早,刑场的人甚至没将这些新尸蒙上尸布,任由白雪一层又一层覆上去,将这些人体冻成一具具霜白坚硬的冰雕。
    女孩子蹲下身,搓了搓手,就着昏暗月色,双手在这些尸体上熟练的摸索着。
    摸索了片刻,陆瞳找到了一具还算满意的尸体。
    是具身材魁梧的无头尸体,摸上去是位中年人,在一众尸体中,这具尸体显得更为精壮,应当能满足芸娘的需求。
    陆瞳拂掉尸体身上的冰雪,打开医箱,从里面掏出罐子和小刀,用力划开尸体的胸腔,忍住不适,从其中摸索着找寻自己要的东西。
    大雪呼啸着落在人身上,空旷刑场中,只有风声呜咽。女孩子的身影在这冷寂中幼弱如觅食小兽,敏捷而机警。
    陆瞳将最后一块血物放入盛满冰雪的罐中,将罐子盖好,收入医箱,又伸手抓了把地上雪水洗去手中血迹。
    雪水浸过指尖,冷得刺骨,像方才挖出的人心。
    人死了就没有温度了,再如何滚烫的血,在生命流逝干净后,就变成一汪冷沉的深泉。
    她把尸体搬好,又在四处找了许久,总算找到了尸体的头颅。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五官凶恶沉郁,双眼圆瞪。
    陆瞳隐约听围观行刑的平人提起,此人劫掠过路人杀人抛尸,是因此才获罪入狱。
    她把头颅摆在尸体头上,后退两步,跪在地上冲这具死尸磕了几个头。
    “这位大叔,我只是从你身上取了些东西,已经替你找到了你的头,也算扯平。”
    陆瞳虔诚开口:“不是我杀的你,是你杀了人才会被处刑,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的你,你要是心中不平,别找到我头上。”
    “等来年清明,我会为你烧些纸钱,千万莫怪,千万莫怪。”
    以前曾听人说过,处斩的死囚生前穷凶极恶,死后也会化作厉鬼。陆瞳挖尸体心肝这种事,总归做得丧阴德,心虚之下,只能这样冲淡些心中愧意。
    她刚念完,还未起身,忽然听到身旁传来“嗤”的一声轻笑。
    “谁?!”
    下一刻,一道冰冷尖锐之物抵住自己颈肩,有人贴在自己身后,声音从耳畔传来,清朗的、尚带几分含混的沙哑。
    “哪里来的小贼,死人的东西也敢偷?”
    陆瞳浑身冰凉,一瞬间,头皮发麻。
    她在刑场里呆了这样久,竟未察觉这里何时多了这么一个人,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方才刨尸挖心,他看去了多少?
    定了定神,陆瞳故作镇定地开口:“你是谁?”
    话音刚落,她突然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这血腥气和方才死人身上腐臭难闻的血腥气不同,鲜活而浓重,是从身后这个人身上传来的。他在身后挟制着陆瞳,颈间是冰凉刀尖,陆瞳无法回头,也无法看清对方的样貌。
    那人默了默,刀尖微微往上一提,陆瞳感到脖颈之上压迫感更强,伴随着对方含笑的声音。
    “我迷路了,这里很冷,带我去能休息的地方。不然,”他微微压低声音,“我就杀了你。”
    陆瞳僵在原地。
    这人好像受伤了,藏在此地,说不定是什么亡命之徒。他的刀还横在自己脖颈上,这时候与他起争执太危险。
    僵持良久,她妥协了。
    陆瞳慢慢地说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间破庙可以避寒……我带你去。”
    对方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在欣慰她的识相,紧接着,一只手臂绕过陆瞳身后,搭在她肩上。
    远远看去,像喝醉的人将她揽在怀里。
    如果能忽略他藏在手心里对准她脖颈的匕首的话。
    陆瞳任由这人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刑场外走去。
    对方半个身子靠着她,陆瞳不得已承担他小半个重量,他个头又高,陆瞳搀着他,能闻见从他身上传来的更为浓重的血腥气。
    他受伤了,陆瞳心中笃定。
    但她不敢在这时候逃走,那把压在她喉尖的刀太锋利,而这人身子太紧绷,好似蓄势待发的兽,随时能咬断猎物的喉咙。
    她不敢冒险。
    约走了半柱香,风雪中远远出现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庙。
    庙门半开,没有灯,只有一点夜色余晖照着粗破横梁。
    陆瞳感觉自己脖颈上的刀锋又逼近一点,连忙出声:“这里没人。”
    这里没人。
    苏南城中的乞丐游僧常住破庙中,刑场附近的破庙却无人问津。因时人常说,此地挨近刑场,刑场处死的死人冤魂不散,或成厉鬼,常在这附近游荡。就连破庙里原本供奉的泥菩萨也在某个雨天被雨淋坏了。后来,就再没人敢在这里过夜。
    陆瞳常在这里过夜,是因为这里离刑场很近,以便她夜里去摸尸。况且与那些乞丐游僧居于一处,未必就比独自一人在刑场过夜安全。
    毕竟死人不会害人,活人未必。
    陆瞳领着那人来到破庙前,伸手将门往外一推。
    “吱呀——”
    庙门被完全打开了。
    那人堵在门口,放下手上刀,问:“有火吗?”
    陆瞳小声回答:“有。”
    言罢走到庙堂最中间,泥菩萨的供桌下趴下身,摸索许久,从里面摸出一盏油灯和火折子点燃。
    这是她之前就藏在这里的东西。
    油灯一被点燃,四周便亮了起来。
    供桌前供奉着一尊一人来高的泥塑菩萨,然而先前一场大雨,破庙漏水,连日大雨将泥菩萨身上彩塑冲毁了一半,连面目也辨不清楚。
    木盘里空空如也,没有半块供果,这里长久无人踏足,墙角结了一层又一层细密蛛网,灰尘遍布。角落里摞着些破败木板,许是从前塌掉的横梁。
    而在供桌底下,几张破烂的旧蒲团拼在一起,依稀凑成张床的模样,那是陆瞳做成的“榻”,夜里她就躺在这上头休息。
    那人的目光在蒲团草席上稍稍一掠,若有所思问道:“你住这里?”
    陆瞳霍然回身。
    刑场天阴,自己又背对着此人,无法看清对方面目。而此刻庙中灯火澄净,她就在这里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是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身漆黑箭衣,面覆黑巾,看不出面容,只露出一双极黑极亮的眼睛,在灯火下泛着一点寒漪。
    他声音很年轻,虽然有些沙哑,却挡不住少年特有的清朗明亮,陆瞳猜他只有十六七岁,或许更小。
    他见陆瞳看过来,将手中短刀重新插入刀鞘,漫不经心走到庙堂中间,开始打量四周。
    他没堵在门口,陆瞳心中一动,慢慢朝门前踱去。
    就在她快要靠近那扇破门时,身后传来少年冷漠的声音:“去哪?”
    陆瞳脚步一顿。
    她僵硬地转过身,看着对方的背影慢慢开口:“我已经将你带到了,这里没人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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