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卿拿起一本,医书看起来很旧,像是许久没被人翻阅,堆了层薄灰。
吹了口封皮上的灰,杜长卿问:“怎么就这点?”
洛大嘴耸耸肩:“城里好多医书都收在太医局书苑,流出的不多。这够齐全了。”
梁朝医术医理,除了太医局的那些学生有专门的先生讲授医理,大多民间的大夫,全靠一代一代老医者亲自教授相传经验,这也是如今平民中那些医术超群的神医大夫,多是白发苍苍耄耋老者的原因。
经验总要时日累积。
普通大夫没有太医局先生们九科悉心教授总结好的医理,全靠师父和自己慢慢摸索。一本好医籍是很珍贵的,很难流传到市面上。
雅斋书肆这书架上的几本医理,其实也只是一些基本医理,算不得多精妙。
杜长卿皱眉看了半晌,终是无奈,只得把书架上仅剩几本医籍全都揽下,往桌柜上一拍:“多少银子?”
洛大嘴扫了一眼:“给二两吧。”
“二两?”杜长卿一蹦三尺高:“你怎么不去抢!”
“嫌贵别买。”洛大嘴拿起书,慢条斯理往书柜上一本一本回放,“读书人的东西,哪有便宜货?”
杜长卿见状,一把夺回对方手中医籍,一面从怀里掏出个碎银子扔桌上,骂道:“谁说我不买了?就这么几本破书卖二两,你心肠忒黑,不行,你得送本少爷点搭头!”
洛大嘴面露鄙夷。
杜长卿软磨硬泡。
终是耐不住杜长卿在书肆里跟前跟后影响生意,无奈之下,洛大嘴起身走到屋里,从角落堆在一起的杂书里翻翻找找,找出一叠蓬乱卷册。
杜长卿狐疑:“这是什么?”
“你不是要搭头吗?”洛大嘴把卷册往杜长卿怀里一按,连同方才的医籍一起,边把杜长卿往门外推,“这是‘盛京太医局春试历年卷题精解’。有了这个,你今年春试势必独占鳌头!”
“真的?”杜长卿尤不信,“谁写的?你是不是糊弄本少爷?”
门外积雪深深,洛大嘴站在书肆门前,冲他挤眉弄眼一笑:“是啊。”
紧接着,“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杜长卿:“……晦气!”
……
盛京的雪在西街积了半尺,便要阻拦过路人的马车。在豪门贵邸,就成了锦上添花的装饰。
太师府中,假山处梅枝覆上深雪,花枝经不住积攒的沉雪,簌簌落尽身下池塘,池中锦鲤动了动,长尾在涟漪中划过微光一点。
有老者站于亭中,抬头远望。
盛京雪后茫茫,往东边是皇城方向。朱墙在灰淡云色下显出一点鲜亮影子,又很快被更深的银白覆住。
老者垂首,低低咳嗽两声。
昨夜有刺客夜闯宫门,欲行刺东宫,却让刺客在禁卫眼皮子底下逃走,今日城内戒严,天子震怒,朝中人仰马翻。太师戚清却在几日前因感风寒告假,堪堪避开此桩风波。
管家自身后上前,替戚太师披上氅衣,垂手道:“老爷,宫中传出消息,太子殿下昨夜受惊,卧床不起,陛下急召殿前司各司禁卫入宫。”
“陛下当年行事到底孤绝,而今自然心虚后怕。”老者收回目光,叹息一声:“多事之秋啊。”
管家道:“奴才已按老爷吩咐交代下去,近几日勿让少爷和小姐出府。”
戚太师点头:“城中不太平,小心为上。”
许是提到戚玉台,教管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管家看向面前人,低声道:“还有一件事,老爷,先前托人打听的柯家良妇一事,有眉目了。”
此话一出,戚清岿然不动的身影轻轻一动。
“如何?”良久,他问。
管家将腰弯得更低,温声答道:“柯家良妇名叫陆柔,并非盛京本地人,家住常武县。打听的人回禀说,陆柔爹娘都已过世,弟弟陆谦在一年前入京时因窃人财物凌辱父母被打入地牢,处以极刑。
“除此之外,陆家这些年并无其他亲眷走动。”
“哦?都已死了?”
“是的,不过老爷,小的还打听到一件事……”
戚清神色一顿。
“常武县八年前生了场时疫,一整个县里好人几乎都没逃过,这陆家却不知走了什么好运道,一家四口都还活得好好的。”
管家道:“此事古怪,陆家家资贫寒,整个常武县活下来的寥寥无几,偏偏陆家无一人折损。然而当年常武县时疫凶猛,活人死绝,有关陆家过去知情人都已不在,据新搬来的县邻所言,听不出有何问题。”
知晓陆家过去的人都已死绝,自然掏不出有用消息。
久久沉默。
戚清沉吟片刻:“陆家没有其他亲眷?”
管家摇了摇头,又看向戚太师:“老爷是怀疑……”
“陆家一门已死绝,如果有人想用陆家做刀,必然要找陆家在世亲眷。况且……”
戚清淡道:“古有孝子为父报仇,若陆家后人仍活于世,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转过身,满头银发与身后长雪融为一体。
“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他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名高手
盛京的雪未停。
一连七八日,杜长卿都没再来仁心医馆。
许是铁了心要与陆瞳怄这番气,就连发月银的日子,也只是阿城来代劳。
冬日本就萧瑟,没了杜长卿时不时插科打诨,医馆显得更冷清了。
银筝把阿城带来的月银装进匣子里,一回头,瞧见陆瞳坐在桌柜后看书。
明年二月春试,留给陆瞳的时候不多。她没有师父,也不像太医局学生有九科先生亲自教导,能做的,也无非是翻翻医书而已。
医籍是阿城拿回来的,阿城说:“陆大夫,这是我特意给你寻的医籍……是用我自己月银买的,东家不知道!”
当时银筝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同陆瞳嘀咕:“杜掌柜全身上下,也就嘴巴最硬了。”
既是杜长卿一片好意,断然也没有浪费的道理。坐馆的闲时,陆瞳就翻翻这些医籍。当年落梅峰上那些医籍最后被芸娘一把火烧没了,而在盛京,医书很贵,杜长卿能寻到这几本,已是不易。
统共没几本,陆瞳看得很快,不过几日,先前几本已全看过一遍。这些医经医理和芸娘所行之道有所不同,以至于让陆瞳对接下来的春试也感到几分担忧。
银筝正用打湿的帕子擦拭药架,见陆瞳读得认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姑娘昨日看到半夜才睡,今日又不停,当心伤了眼睛,不如歇歇?”
陆瞳恍若未觉。
银筝有些奇怪。
陆瞳记忆出色,先前几本医书也是坐馆无事时翻阅,但从昨日起,却像是着了魔般,研读至夜深,若非银筝催促,陆瞳说不准要读到天明。
只是那些医经药理她看不明白,因此也不理解陆瞳何以如此着迷。
桌柜后,陆瞳看完手中卷册最后一页,将书页合上,指尖摹过册封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盛京太医局春试历年卷题精解。
这名字荒诞得近乎好笑,须知太医局每年春试考卷绝不会外传,纵然有懂医经药理之人想要做“精解”之说,大多也都是由太医局那些先生,或是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亲自攥写。
一个外人却敢这样大剌剌地“卷题精解”,难怪会卖不出去沉积多年,以至于被当废纸添作搭头白送他人。
不过……
陆瞳盯着面前卷册,目光动了动。
昨日她看这份“精解”至半夜,短短几页纸,远比剩下几本厚厚医籍受益匪浅。此卷册上所书乍一看天马行空,不着边际,仔细看去,却又暗藏玄机,似与市面上寻常医籍不同。
她又低头,看向卷册末的落款。
——一位不愿透露名姓的高手。
陆瞳:“……”
这看起来更像是闹着玩儿的了,或许书写这册子的本人都没想到这册子会卖出去,甚至被人连夜看完。
“阿城。”陆瞳开口唤小伙计。
正在编蚂蚱的阿城忙不迭回过头:“怎么了,陆大夫?”
陆瞳举起书册:“谢谢你送我的医籍,我想再买几册,所以…….”
“所以?”
“书肆在什么地方?”
阿城:“哈?”
……
几日未归,殿前司院中雪积了三尺有余。
黑犬被来人脚步声惊醒,撒着欢儿扑向进院子的人,带起的雪粒扑了人满身。
“栀子!停,别舔——”段小宴被黑犬舔了一脸口水,狼狈躲避。
几日前东宫遇刺,陛下急召殿前司各营入宫戒严,忙碌这些日,今日各班营才得空回司。
裴云暎也才得了空闲。
屋中,脱下公服,沐浴过后的裴云暎换了身月白中衣,靠坐椅子上,一手拉开肩头衣裳,正往肩头伤口上药。
多上几次,动作就顺手了些,他熟练扯去先前包扎的白帛,用帕子清理过后,撒上药粉。
萧逐风刚进门瞧见的就是如此画面,顿了顿,走到裴云暎跟前,拿起桌上用了一半的药瓶看了看,有些意外地开口:“不是宫里的药?”
他们殿前司的外伤药都是由御药院分发下来,如裴云暎这样在御前行走的,得的赏赐里,伤药更是由御内医官亲自调配,效用出奇。
而手中这药瓶瓶身普通,一看就不是宫里货。
裴云暎看他一眼,一把夺回药瓶,哼道:“五十两银子,不用浪费。”
“五十两?”萧逐风皱眉:“你被坑了?”
裴云暎懒得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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