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苗良方满腹话语噎在嗓子眼,瞪着陆曈:“你用过?”
陆曈点头。
苗良方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憋屈。
她用过?
鬼才信嘞!
来教陆曈也有大半月了,从一开始的隐隐期待到现在焦头烂额,苗良方每一日都在被陆曈的“医术”震撼。
因陆曈要准备春试,而他对陆曈过去一无所知,因此来教导陆曈第一日,就分别按九科写了考卷,打算探探陆曈的底。
然而不探还好,一探,这位陆大夫着实让苗良方大惊失色。
陆曈写的药理医经,虽然不甚周到,勉强也能看得过去。然而她在病症下写的方子,实在是天马行空,离经叛道。
一些常用方子还好,但凡有些难度的病症,陆曈的析症还算准确,但开的方子,总是夹杂着一两味毒药。
一开始,苗良方以为陆曈只是习惯这样写药方,但后来写得多了,有些方子苗良方闻所未闻,渐渐让他开始觉察出不对来。
这位陆大夫,与其说她懂医理,倒不如说她更了解各类毒药。
她擅长以毒治病!
苗良方也曾旁敲侧击,试图打听出这位陆大夫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或是性情有什么问题,于是对她道:“有毒药之急方,毒性能上涌下泄以减弱病势力。有无毒治病之缓方,无毒则性功缓……你换个方子试试呢?”
陆曈蹙眉:“我不会。”
回答得干脆利落。
几次三番试探,苗良方也就渐渐明白过来,这位陆大夫是真的不懂医理,也没有经过正经医工教导,好似她学医全靠自己摸索,而她摸索的基础,是毒药。
她对毒药的熟悉,得心应手的程度让苗良方感到心惊。
更让人心惊的是陆曈写的那些方子。
苗良方自认掌握百种良方,但陆曈写的那些方子闻所未闻,他心中好奇,于是按捺不住,挑选其中几副不痛不痒的小方偷偷试在自己身上,发现竟然真有奇效。
那些方子竟然是真的!
而当他问起陆曈时,陆曈只说一句“我试过”就将他打发了。
她试过才怪!
苗良方一点都不信,那些方子中其中不乏大毒药材,而病症也是千奇百怪,若一一被陆曈试过,她还能活到现在?药人都没这么惨的。
认定陆曈来历神秘,家中定有祖上传下的良方籍册,但打听几次无果,苗良方也就算了。总归他的目的是要将陆曈送进翰林医官院,只是眼下看来——
苗良方叹了口气:“姑娘,你这样,想进翰林医官院是不可能的。”
他委婉提示:“春试九科,各有形制,你这些方子或许真的可以解症,但卷面要这样答,铁定过不了。”
“咱们翰林医官院做医官,不怕开方子治不了人,就怕开方子治死了人。你这上来加几味毒性药材,人考官一看卷面,立马就给你扔了,还指望什么呢?”
按理说,陆曈聪慧,很多医理一点就通,几乎可以过目不忘,苗良方敢说,就算太医局里那些长年累月受九科先生教导的官门子弟,也未必有陆曈天赋过人。
但不怕学生笨,就怕学生太有主意。陆曈终归通毒胜于通医,她自有主张的一答,苗良方看了只觉眼前一黑。
“那医官院的老东西都是怂包,写个养颜的方子都慎之又慎,你这么野,用药如此霸道,兽医也没这么大胆的!”
身后有人声响起。
“谁要做兽医?”
陆曈提笔的手一顿,抬眼看向门外。
医馆大门大敞着,年轻人自门外走进,公服外罩了件金线滚边刻丝斗篷,冰天雪地里,越发显得惊艳耀眼。
陆曈放下笔,淡淡道:“殿帅怎么来了?”
自那日他深夜不请自来,自己替他躲过申奉应的查搜后,陆曈已经许多日没见过这人,也不知死了还是怎么的。
这样很好,平心而论,陆曈并不愿意与他有太多纠葛。她没忘记裴云暎受伤后第二日京中戒严半月,说是宫中有人行刺。一个天子近卫,摇身一变成了刺客,想想也知其中危险。
她只想做自己的事,裴云暎做什么与她无关。最好就如苏南庙中那场大雪一样,第二日,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认识谁更好。
像是没察觉陆曈的冷淡,裴云暎走进里铺,道:“我来拿宝珠的药。”
给宝珠的药,隔段时日裴云姝会令人来取,陆曈偶尔也会登门,宝珠的余毒已经很少很少了,好的话,再养半年,便可痊愈。
裴云暎身为舅舅,替自己外甥女跑一趟也没什么。陆曈起身,绕到药柜后,去拿提前包好的成药。
苗良方低着头坐在角落,看上去如正在问诊的病者,裴云暎无意间往后一瞥,目光忽而顿住。
“我……我去后院拿药材!”苗良方蹦起来,扶着拐杖匆匆掉头就往毡帘后跑。
然而他才跑了两步,就被身后人叫住。
“跑什么,苗医官。”
陆曈讶然抬头。
苗良方僵在原地,半晌不敢动弹。
长街起风,顺着医馆大门溜进屋里,把桌上纸页吹得乱飞作响。陆曈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逡巡一番,慢慢蹙起眉头。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苗良方慢慢转身,对着裴云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小、小裴大人。”
裴云暎静静看着他:“真是许久不见。”
“裴大人认识苗先生?”陆曈放下手中成药,问道。
裴云暎随手放下药银,在里铺中小几前坐了下来。
“翰林医官院中当年一方难求的苗医官,”他嘴角噙着的笑容很淡,“怎么会在这里?”
陆曈目光落在苗良方身上,苗良方尴尬站着,脸色有些难看,陆曈便道:“苗先生是我请来教授医理的先生。”
“先生?”裴云暎瞥他一眼,“当年苗医官离开医官院,多年不知所踪,没想到今日有缘在此遇到。”
陆曈目光微动。
裴云暎对苗良方的态度称不上友善,也不知他们过去是否曾有过节。当年翰林医官院中发生何事,苗良方又为何会瘸腿被赶出医官院,谁也不知道。杜长卿倒是问苗良方打听过,但苗良方不愿细说此事,只说待陆曈通过太医局春试自会告知。
陆曈对苗良方过去一无所知,却在裴云暎与苗良方之间的微妙气氛中,窥见一点端倪。
苗良方站在毡帘前,双手交握,有些局促地抬眼,“是是是,确实有缘。”
陆曈心中沉吟,苗良方十多年前离开的翰林医官院,而裴云暎十年前也就是个十岁出头的青涩少年,这二人间还能有什么嫌隙?
“苗医官这些年变了不少。”裴云暎含笑打量他一眼,目光在他瘸了的右腿上停留一瞬。
苗良方的神情更僵硬了。
其实自打苗良方来仁心医馆教导陆曈之后,比起先前那个邋遢酗酒、比叫花子还不如的脏男人来说,已经判若两人。至少他那头稻草般的乱发被梳理整齐,衣裳也换成了干净的棉衣——杜长卿怕影响医馆形象。
陆曈没见过苗良方从前的模样,但听裴云暎这般提醒,大概也能猜到当初的苗良方是何等意气风发。
她见苗良方垂在身侧的手越握越紧,遂出声道:“厨房里新送来的白蒿还未整理,苗先生,你先进屋帮我整理一下吧。”
苗良方闻言,向陆曈感激地投去一瞥,嘴里应了声好,掀开毡帘赶紧逃了。
裴云暎看向陆曈,陆曈平静回视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笑起来:“能让风光无限的苗医官亲自指教,陆大夫人脉倒是很广。”
“毕竟我们身份卑贱,凡事只能靠自己,若无医官教授,怎能和太医局的那些官门子弟比呢?”
陆曈把提前包好给宝珠的药放在小几上,在裴云暎对面坐下来。
他看着小几上的药,问:“你要参加太医局春试?”
“殿帅不是早就知道了?”
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裴云暎的耳目四通八达,陆曈不信他现在才知晓。
“别人说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一回事。”他身子往后倚着椅背,懒洋洋道:“我以为陆大夫会抓住太府寺卿这棵大树。”
“为何?”
“董家少爷一向乖巧,为了你和母亲闹翻。这个时候参加春试,就是打太府寺卿的脸面。没通过还好,一旦通过,梁子就结下了。”他看一眼里铺四处堆积的医籍,以及苗良方给陆曈编写的那些卷册,眉梢微微一动,“陆大夫不会是认真的吧?”
陆曈:“如你所见。”
“陆大夫难道不怕得罪太府寺卿?”
“不怕。”
他神色微敛,定定盯着陆曈,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开口。
“官家不怕,刺客不怕,杀人不怕,埋尸也不怕……”
“陆大夫,”他问,“世上没有你惧怕之人,惧怕之事吗?”
陆曈心尖一颤。
青年眼眸清澈明亮,眸色却深不见底,看人时乍觉关切,仔细看去,却有难以捕捉的锐利锋芒。
时刻等着将人从里到外剖白清楚。
她垂下眼睛,突然笑了一下。
“原本是有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陆曈仰起头,“那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裴云暎怔了一怔。
女子声音一如既往柔和冷淡,但在平静之中,隐藏的某些深刻憎恶厌世仍从缝隙流出,仿佛掀开冰山一角。
无人说话,里铺中很安静,隐隐能听见外头北风拂过梢头,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裴云暎点了点头,伸手拿过小几上的药包,站起身来。
他低头看向坐着的陆曈,唇角一扬:“那就祝陆大夫好运。”
“多谢。”
“药我拿走了。”年轻人的声音重新变得轻快,往后院的毡帘处看了一眼后,提着药包往外走,“诊银不用找,算茶钱。”
身影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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