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没等来杜长卿他们的影子,想了想,遂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景德门前今夜有卫兵巡逻值守,倒不会有太大危险。各坊巷口也设了小影戏棚子。为了防止本坊游人小儿走失。倘若杜长卿他们发现她不见了,一时找不见人的情形下,应当会去前面的戏棚等她。
陆曈便没有回头,顺着人流慢慢朝前走去。
夜深了,灯色更亮,游人更多。
每走几十步都能遇到摆食摊的小贩,摊上卖些鹌鹑骨咄儿、白肠、水晶脍、旋炒栗子、盐豉汤什么的。还有人在使药法傀儡,傀儡偶人做得与真人一般无二,衣饰华美,在爆竹燃爆下旋转腾挪,比寻常焰火更好看。
陆曈慢慢地从人流走过,喧闹嬉笑的杂声里,又飘来些涟漪似的乐声。那是教坊的伶人们在弹奏奚琴,或许还有箫管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从头顶飘过。
陆曈抬眼一看,不由一顿。
远处广济河里,密密麻麻漂浮着数万盏莲花河灯,而河面以上夜空,则漂浮数万盏荧色,一眼望去,夜幕如白昼明亮,光彩争华,霏雾融融。
河岸边还站着不少人,手持竹竿挑着手中灯笼,正将那灯笼往河面以上的长空送去。
是在……放浮灯?
陆曈怔然望着远处,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很喜欢灯,各式各样的灯。
幼时自己性格不如陆柔沉静,爱热闹爱新鲜,父亲常说陆家三个孩子,偏她有几根反骨,个头最小,性情最躁。
她喜欢人多的地方,喜欢各种年节,每年正月十五灯宵,总要缠着爹娘带她一起去山上放浮灯。
常武县毕竟是个小地方,人不多,花灯种类也不如盛京繁华。最热闹的时候,也没有眼下景德门灯会这般令人惊叹震撼。
那时为显出与别人的灯不同,陆曈总是央着母亲亲手给她做浮灯。
母亲手巧,做的浮灯带出去,总能收获伙伴们一众羡慕嫉妒的目光。兔子的、鲤鱼的、白象的、花篮的,有一次她央母亲做了一只蟾蜍灯,蟾蜍做得过于逼真以至于有些丑陋,陆谦说这是“丑蛤蟆”,陆曈自己却很喜欢,放灯的时候依依不舍。
后来她就被芸娘带回落梅峰了。
芸娘对她很好,她的医籍、毒经、药理陆曈都可以随意翻看,她还会偶尔给陆曈做些点心、买新衣。
芸娘也对她不怎么好,她是芸娘试药的工具,几次三番生死关头全凭自己挣扎过来。芸娘还给她下毒,令她永远也无法离开落梅峰。
芸娘不做新药时都会下山,有时候陆曈很希望她永远也别回来,这样备受折磨的日子就此戛然而止。但有时陆曈却希望芸娘能呆在山里同她一起,哪怕是沦为试药的工具
——譬如除夕,譬如元日,譬如正月十五的灯夕。
不过,芸娘一次也没在这种时候回来过。
在落梅峰的七年里,她一直是一个人过新年,一个人过生辰,一个人迎来正月十五的灯夕。
梁朝素有正月十五观灯传统,苏南灯夕这一日,百姓也会在城中设棚结彩,河边放浮灯。那些明亮的浮灯从山脚慢慢悠悠浮上长空,苏南的风却会把它们推到落梅峰上来。
每年这个时候,陆曈就会站在落梅峰的山顶往下看,看那些人间的星辰慢慢飘落到山上来。
那是她唯一可以接近烟火气的地方。
她会在山顶看很久很久,对自己说:“再过一年,再过一年就能下山了。”
直到那些星辰从明亮变得黯淡,直至熄灭,直到从山顶俯瞰下去,星星点点荧光渐渐化为夜色里的虚无,热闹远去,黑暗渐渐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
她回到草屋,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用野花编成的花环被风吹落在地,提示着今日原本是人间盛大节日。
陆曈坐起身,走到小桌前将油灯点亮。
铜铸的油灯里,一小点灯芯摇摇晃晃,把灯油漾出浅浅涟漪。
一年又一年,一夜又一夜。只有生锈的铜灯陪伴着她。
少女拨动了一下灯芯,花穗从中间爆开,吐焰生光。
灯芯爆花,引为吉兆。
她盯着那盏油灯看了很久,最后在心里对自己道:
明年……明年一定可以下山。
落梅峰的花开了又谢,浮云聚散如常,春日莺归树顶,夏夜凉月满山,深秋的夜雨,冬雪的清晨……月亏月盈,她重复着相同的日子。
又是一年过去。
漆黑冷清的山上,四下无人,她守着那盏小小的孤灯,眼眶慢慢红了。
“爹、娘、姐姐、二哥,”她啜泣着,哽咽散在风里,“我想……我想回家。”
“轰隆——”一声,是河边的杂耍人在吐火。
青色火焰如一大面蓦然盛开的花,引起四周人阵阵惊呼。那些闪烁的火星落进河水,与无数流动的浮灯混在一起,像是天上银河倾泻而下。
“爹,快、快把我举高点!我看不见了!”
说话的是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坐在父亲肩头簇拥在看杂耍的人群中,怀里抱着包炒栗子,正望着吐火的手艺人喝彩。
抱着他的那位父亲尚很年轻,笑眯眯地应了声好,将他托得更高,一面嘱咐儿子小心摔倒。
喧闹的人群中,处处嬉笑,路过的年轻人经过此地时,无意间瞥见那对看灯的父子,神色微微动了动。
他看了那对父子很久。
直到有人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低头道歉,裴云暎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正月十五,盛京人纵情夜游,景色浩闹。车如流水,软红成雾。年轻人从熙攘人流中走过,头上的华灯,身侧的行歌也不能将他沾染上一分笑意,依旧神色淡淡,意兴阑珊的模样。
不远处有乐坊歌伶正抚琴歌唱,见这年轻人走过,丰神秀异,似珠玉处于瓦石耀眼,又衣饰华贵,一看就是出自金门绣户的贵族子弟,因此一面唱着,一面拿一双含情美眸笑着瞧他。
裴云暎不为所动。
他行至人流深处,正欲继续往前,忽而动作一顿。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远处正站着个年轻女子。
大冷的天,她披着件银白底色翠纹斗篷,罩着里头的深蓝绣花锦衣,仿佛雪花落了满身。乌发垂至肩头,只在其中点缀几朵小小的、绒绒的雪白绒花。像只毛绒绒的小兔子。
小摊前人流嘈杂笑闹,而她正仰头在看头顶夜空中闪烁浮灯。
她看得很认真,认真到近乎虔诚,四周绮丽灯火落在她脸上,那张俏丽的脸没了平日的冷清,看起来稚气又干净。
如坠于人间的明珠。
乐坊的伶人在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万街千巷,花灯如锦。十里长街喧天箫鼓,良辰美景难度。
隔着人来人往,他沉默注视着看灯的人,良久,低头笑了一下。
“还真是伊人啊。”
.
第一百二十六章 赢灯
浮灯悠悠飞向远处,如星辰将夜色点亮。
陆曈仰头看着,直到身侧买卖灯的小贩叫住她。
“姑娘,喜欢浮灯?要不要带一盏走?”裹着羊皮袄的老板笑着张罗,“咱这什么款式都有,您可以慢慢儿挑!”
陆曈回过神来,正想拒绝,身侧忽有人声先她一步开口:“好啊。”
陆曈回头,对上的就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云暎?
这人今日穿了件深红团窠对鹰纹锦袍,越发的身姿如松,仪表非凡,不似穿公服时那般锋芒毕露,更像那些出门夜游的贵公子,艳色动人。
陆曈退后一步,道:“裴大人?”
小摊上摆着各式各样浮灯,裴云暎随手拿起一盏,玩笑般开口:“没想到陆大夫也会来观灯,我以为你对这些不感兴趣。”
“偶尔为之,不如裴大人平时有闲。”陆曈不冷不热回道。
卖灯老板见裴云暎衣饰不凡,笑得越发热情,连带着对陆曈的称呼都变了:“小姐,今夜元宵,咱们小摊凑热闹。三支箭,您要是射中那个——”他一指对面:“就送您一盏花灯!”
陆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这小摊原本就是在坊市中搭了个小彩棚,棚里棚外上上下下都挂满各式花灯,而彩棚里头的墙上,则悬了一幅红底黑字,是个写的圆润巨大的“福”字。在她手边,摆着一只漆黑油亮的牛角弓,箭羽缀了大团大团的红色彩带,一眼看去,喜气洋洋。
“讨个好兆头!”
老板又看向裴云暎:“小姐喜欢灯,这位公子一看就箭术不凡,帮小姐赢一盏吧!”
裴云暎挑了挑眉,才接过对方手里长弓,冷不防手一空,陆曈将他手里长弓夺走了。
“我自己来。”她道。
裴云暎一顿。
因他二人姿容出色,方才停留在此,已引了不少人注目。本以为裴云暎会帮陆曈射箭赢灯,没想到陆曈取了弓箭要自己上。一时间不少人驻足围观,瞧着陆曈动作。
陆曈举起弓箭。
牛角弓很沉很大,瘦弱女子拿起来,看起来有种异样的违和,简直要让人担心她那纤细的手臂会不会被这弓压折了。
持弓的动作看起来稍显吃力,搭箭的手势也不算熟练,裴云暎看了片刻,上前握住她手臂:“别晃。”
陆曈愣了一下。
有清冽的气息从头顶传来,他距离分寸保持得极好,动作不轻不重,只从身后虚虚扶着她,替她调整着持箭的姿势。
陆曈抬头,能看见对方漂亮的下颔,他的手臂从背后伸过来,环住她肩头,像是若即若离的怀抱。
还是太过亲密。
陆曈微微蹙眉,搭着弓箭的手一松。
“嗖——”
离弦之箭疾奔而去,斜斜射中“福”字边缘,彩带落于旁边。
四面响起人群的惋惜声:“哎唷,没射中!”
“还是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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