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的人却没有回答,只推着那只看起来有些沉重的木板车,从容往烟霞深处走去。
没有一丝犹疑。
……
另一头,南药房宿院深处一暖阁,屋中熏香袅绕。
有“嘎吱嘎吱”床帐摇晃的声音响起,隐隐夹杂着男女喘息和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摇晃的幔帐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帘帐,露出一条修长白皙的腿。
女子披着衣服从榻上坐起身,脖颈间红痕点点。
倘若陆曈在此,就会发现眼前这眼带春意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陆曈初至药房时,扔她包袱要她换床的那人。
“二娘……”
身后传来男人含糊的低吟,仿佛饕足余韵,梅二娘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再回身,已换了一副含嗔徉怒的模样:“大人许久不来找我,我还以为大人是喜新厌旧了呢。”
这声音三分委屈,七分娇媚,问得朱茂心都酥了,遂一把将她拉回怀中,嬉笑道:“我的乖乖,南药房中就数你最美,哪来的新?”
“怎么没有新?”梅二娘扬扬下巴,“昨日新来的那个,大人今晨看了她许多眼了。她是姿容出色,又年轻貌美,大人看上她也很寻常。”
朱茂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梅二娘说的是陆曈。
他攀着梅二娘的肩,不以为然笑了一下:“她啊,她哪能和你比,刚进医官院就得罪人,日后苦日子长着哪。”
“得罪了人?”梅二娘眸色动了动,“谁啊?”
朱茂但笑不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要说,姓陆的女医士生得的确标致,弱不胜衣的模样看着就教人心痒。若换做是以前,陆曈来药房当日他就会想法子把她弄到手。
可惜偏偏是院使交代下来的人。
朱茂心里有些惋惜。
不知这位年轻医女究竟得罪了什么人,新进医官使一进宫就被送到南药房,几乎是头一遭。崔院使话里委婉表示要磨磨这女子锐气,朱茂便只能照做,是以,他把人人都避之不及的红芳絮的采摘交由陆曈。
那可是要命的差事。
梅二娘道:“红芳絮有毒,她撑不了多久就会求饶。想必那时,大人也会怜香惜玉的。”
朱茂回过神,摸了一把面前美人的脸蛋:“再怜香惜玉,也得看看是什么人。总归不能要她好过就是了。”
他是存着占便宜的心思,反正去红芳园采摘的女子都撑不了太久,要折磨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何其简单,她若主动示好,自己也不好拒绝。不过嘛……
“可我瞧着那位陆医士心高气傲,一心想离开南药房。”梅二娘道。
“离开?”朱茂忍不住大笑起来:“进了南药房的大门,哪有离开的道理。何况她这样的,还是一辈子老老实实呆在药园,别做些美梦了。”
梅二娘睫毛一颤,一股凉意从心头慢慢升起。
朱茂却看了她一眼,笑着拉她倒在榻上,头埋在她颈间含糊道:“放心,你与她可不一样……”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会
红芳园中,日头渐渐升起。
金色日光从远处漫渡过来,宛如细碎金砾,细细一层洒满药园。一大片绯色花簇被日色照得泛出薄雾,瑰艳动人。
何秀坐在药园边上的青石上,呆呆看着在花丛中采摘药材的人。
一大片浓重艳色下,女子黯淡的深褐麻衣像药园中那些埋在地下的泥土,沉闷、泥泞、毫不起眼,而她眉眼澄净,弯腰摘下一朵朵艳色的花时,神情专注,动作娴熟,仿佛这样的事情已做过千百遍。
何秀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红芳絮有毒。
这花艳丽风情如美人,花如其名,枝叶上生长无数粉色细絮,有风吹过时,粉絮铺天盖地如层丝雾,牢牢将人包裹。
然后从鼻尖飞进去,顺着咽喉进入体内,日积月累,毒素蔓延。
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红芳絮的花香也有毒,闻起来馥郁芬芳的香气会使人浑身无力,在这里呆得久了,行动会逐渐迟缓,渐渐的口鼻流血,若不及时退出歇息,或许会不省人事。
何秀便是如此,进入红芳絮约莫半个时辰便觉天旋地转,所以立刻退到药园边上。她以为刚来药园的陆曈亦是如此,然而已过去一个时辰了,陆曈神色如常,穿梭于整个药园之中,将成熟的红芳絮挑选摘上木车。
何秀有些茫然。
陆曈摘得很快,比在药园呆了三年的何秀快得多,她摘得也很干净,没有浪费枝叶。那些玫粉色的花絮因风淡淡吹了一层在她衣裙上,如在粗布上绣出的浓浓淡淡花,把她眉眼描摹得愈发清晰。
她甚至都没戴面巾。
一个没戴面巾的人,却根本不受红芳园中花絮与香气的影响,行动自如,莫非……何秀心想,这位陆医士没有嗅觉么?
可红芳絮的毒性,难道只要失去嗅觉就能失效?
何秀也不明白,她离开医官院太久,每日都是采摘清洗同样的药材,什么医经药理,早已抛之脑后。
正想着,耳边响起木车车轮碾过泥地的倾轧声,何秀抬头一看,陆曈正把木车往药园边上拉。
木车大半边已经被新鲜的红芳絮堆满,叠成一座小山高,何秀看得瞠目结舌,一时有些结巴:“你……你……”
“我看过册子,”陆曈道:“足够今日采摘量。”
何秀有些不知所措。
如这样的采摘量,放在平日,她要从早做到晚才能完成。纵然她们现在有两个人,可其实这些都是陆曈一人采摘。
陆曈甚至都没有休息过。
陆曈把木车上原本放着的一大张布展开铺在采摘下的红芳絮上,以免花絮飞舞,也遮盖了那些花香。
何秀嗫嚅了一下,小声问:“你要不要歇一会儿?”见陆曈望过来,她又赶紧解释:“以往我都是傍晚才做完,回去得太早,医监会吩咐别的活儿给你……”
南药房总是如此,人在这里不是人,是牲口,是拉磨的驴,活着就行。
陆曈想了想,回身走到药园前,找了块石头坐下,道:“歇歇吧。”
何秀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从随身包袱里掏出块干饼递给陆曈。
陆曈接过来。
“来药园前咱们吃过东西,往日我都是晚上干完活回去吃。一日长,吃两顿会饿,所以带了些干饼。”何秀解释。
陆曈点头,咬了一口,饼不大,只有手掌大小,粗粝发涩,难以下咽,里头有股奇怪的苦味。
陆曈怔住:“你放了草药?”
何秀眼睛一亮:“你吃出来了?”
她有些高兴:“我在里头放了解毒药草,南药房中有时整理药材会剩下一些残枝碎叶,我把能用的挑出来,借了厨房自己做了饼子。红芳絮有毒,药饼吃了虽不能解毒,却能缓解些毒性。”她又从包囊里掏出一个,小心翼翼咬下一口,仿佛在品尝珍馐,又望着陆曈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不怎么好吃,但对身体有益,陆医士多吃点。”
陆曈低头看着手里的药饼。
唇间残存着药草的苦味,或许因为何秀舍不得那些残碎的草叶,有的甚至未完全捣碎,但那大概只是些并不怎么珍贵的、甚至有些次等草药,药性已经微乎其微,想要用它解毒,无异痴人说梦。
事实上,大概能缓解毒性也做不到,不过自欺欺人的安慰。
陆曈侧头,何秀吃得很小心,一点饼渣掉在衣裳上,被她小心捻起送入口中,仿佛世间难得美味。
因为吃东西,那张粗糙的面巾便揭了下来,她年纪应当不算小,瞧上去三十五六,五官枯槁蜡黄似张陈旧黄纸,而她眼下那些密密麻麻的斑点则在那张黄纸上添了不少风霜劳碌。
见陆曈盯着自己,何秀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陆曈问:“你脸上的斑点,是红芳絮导致的吗?”
何秀一愣,下意识背过身,不想让陆曈看清自己的脸,但很快,她又意识到这样似乎掩耳盗铃,过了一会儿,慢慢回转脸来,低低“嗯”了一声。
“红芳絮有毒,毒香闻久了不仅有性命之忧,还会毁容。”她小声道:“南药房的医士们没人想来这里。我是因为……”
她是因为没有银子,姿容也平庸,更没有背景相熟的人帮忙说话,于是整整几年,红芳絮的采摘都由她完成。
陆曈是第二个。
思及此,何秀也有些好奇,陆曈在药园采摘时似乎不受那些花香影响,她问:“平日采摘红芳絮,就算佩戴面巾也会中毒,为何陆医士你安然无恙呢?”还有句话何秀没说,陆曈采摘那些红芳絮的模样,看起来很娴熟。
陆曈道:“我幼时曾见过这种花,服过解药,或许因为如此,此花花香于我无害。”
何秀惊讶:“原来如此!”又羡慕开口,“真好。”
没人愿意无缘无故毁容中毒,命不久矣,陆曈生得美丽,那张无暇的脸若是也生出密密麻麻的斑纹,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陆曈垂下眼,默默咬了一口手中粗粝的干饼。
她当然见过红芳絮,只是那时候红芳絮不叫红芳絮,叫恶香果。
芸娘费心弄来恶香果的种子,要她在屋后的田园中栽种,只为做出一味香料的药材。她每日精心侍弄,那时候落梅峰的红芳絮比眼下这里要茂盛十倍,艳艳的像片晚霞。
她在那里,栽种培育着它们,又将它们一一采下。
寻常毒药影响不了她的身体,园中恶香于她而言只是寻常花香,那些丑陋斑纹不会出现在她脸上,她也不会像何秀一样呆久了就会头晕眼花。
陆曈问:“你何时来的南药房,不能离开这里吗?”
像是没料到陆曈会问这么个问题,何秀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回答:“我是三年前来的这里,离开……进了南药房的医士,从来没有离开过的。”
陆曈微微一怔。
何秀面露苦涩。
“南药房平日不收人,”何秀低着头道:“只有人死了,医士不够就会让人顶补。一般都是医官院中犯错被冷落的医官。我在医官院中很寻常,当时南药房人手不够,就让我顶补上了。”
“进了南药房的医士,也没有离开的道理。我到这里三年,没有一位医士从这里出去过,除非死了。”何秀看向陆曈:“她们说你是新进医官使,可是南药房中近来并未死人,医士是够的,新进医官使来这里……陆医士,你是犯下什么错、或是得罪什么人了吗?”
何秀问得小心,陆曈没有回答。
在旁人眼里,新进医官使被发配南药房,得罪了人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事,就算她不说,其他医士也猜得到。
何秀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追问。
陆曈问:“我刚来南药房那日,让我换床的医士是谁?”她还记得那位对她颇有敌意的女子。
“你说的是梅二娘?”
“梅二娘,”陆曈沉吟一下,“梅二娘和朱茂是什么关系?”
何秀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又左右看了看:“陆医士千万别往外说!”
陆曈点头。
“二娘也是个可怜人,”何秀叹道:“听说当年是不小心损毁了一支药参,被赶到南药房来了。听说她原先在医官院医术很好,又生得年轻漂亮。刚进南药房时,万般不愿,总想着有一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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