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医官和旁的女子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赤箭虚心请教。
同僚看他一眼,凑近低声道:“你看啊,咱们殿帅府里的兄弟,也算高大英武、卖相不俗。从前咱们救下来的那些姑娘,一开始对咱们也算不错吧,可每次只要看到殿帅,眼里就看不到别人了。这也没什么,见过了好的,谁还愿意退而求其次,对不对?能理解,太能理解了。”
“……但陆医官不一样啊!”
“我观察过了,陆医官虽然待人不够热情,看上去冷冰冰的,但是——”
“她对殿帅也是冷冷淡淡,她不区别对待啊,平等地冷待所有人。”
赤箭:“……”
“所以,”禁卫眉飞色舞道:“可见她不喜欢殿帅,那兄弟们就有机会了。自该争取争取。”
“她既看不上殿帅,万一呢,万一就看上我们了呢?”
赤箭无言片刻,吐出一句:“找面镜子自己好好看看吧。”转身走了。
桌前,陆曈把这群禁卫们挤在一起的胳膊们看完,日头已过正午。
一位热情的禁卫忍不住邀她道:“时候不早,陆医官还没用饭罢,殿帅府的饭菜可好吃了,陆医官不如用过饭再走?”
“多谢,但我还得回医官院整理医籍。”
陆曈婉言谢绝,因今日裴云暎武训去了,就把新写下来的方子交与青枫,同青枫交代完医嘱,背着医箱出了门。
门外,日头正盛,段小宴跟在萧逐风身后一脸苦恼,叹气道:“没想到我年纪轻轻,就已做上外公。”
萧逐风听得头疼。
在他怀里,四只毛茸茸的黑狗崽挤在一起,像团漆黑的芝麻汤圆,哼哼唧唧蠕动着。
前些日子,殿前司的司犬栀子不知在外被哪只野公狗勾去了,无声无息地诞下一窝狗崽。段小宴站在殿帅府门口指天指地、破口大骂了三天也没找出那只混账公狗是谁,倒是留下一窝孤儿寡母的烂摊子叫他收拾。
一月多过去,狗崽子们都睁开眼睛,能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段小宴每日带他们去后武场晒晒太阳,今日也是一样。
“你这么讨厌那只公狗,”萧逐风道,“怎么还留着它们?”
“孩子是无辜的,大不了去父留子。”段小宴把怀里的团子们抱得更紧,又不太确定地开口,“不过,咱们殿帅府养得下这么多小狗吗?”
多四张嘴而已,殿帅府不是养不起四条狗,只是小狗们精力充沛,光栀子一个就时常把院子里的篱笆拆得乱七八糟,这要是一下多了四只,段小宴不敢想象今后鸡飞狗跳的画面。
想了想,他道:“还是找几个好人家送养吧。”
正说着,就瞧见殿帅府小院里,有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蓝衣布裙,身背医箱,正是那位女医官陆曈。
段小宴眼睛一亮,惊喜道:“这不就来了?”
“陆医官——”他热情迎上去。
陆曈刚一出门就听见有人唤自己。
才抬头,就见一团影子风一般的飘到自己眼前,段小宴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拎着几团毛茸茸冲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看——”
陆曈顺着看过去,脑子一懵。
四只黑色小犬被段小宴陡然拎住后颈提至半空,徒劳地踢蹬软绵绵的腿,嘴里发出低声呜咽。
段小宴热情介绍:“刚满月的小狗崽,聪明伶俐、憨态可掬,既能摸头揉捏,又能看家护院,实属出行居家必备之吉祥物,陆医官要不要来一只?”
陆曈僵在原地。
有一瞬间,脑子里飞快掠过无数久远的画面,污血与泥泞,哽咽和暴雨,支零破碎的躯体,山间坟冢带着哭声的无力。她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错乱感,不知道自己是在千里之外的盛京,还是孤灯荧荧的落梅峰上。
正午的日光穿过院子里的紫藤花架大片洒下来,刺得人眼睛模糊,明明是三月暖阳,她却仿佛回到身中“寒蚕雨”的日子,如坠冰窖,冰凉刺骨。
身前段小宴还在喋喋不休的诉说:“陆医官你看,这里有四只小狗崽,每一只都活泼机灵,两只雌的两只雄的,长大后不比我们栀子威武美丽,你挑一只带回医官院,要不带回西街仁心医馆也行,给你们看家护院,偶尔得了空闲,让它母女两个见见面就得了……”
他接下来说了什么,陆曈一句也没听清,那几团黑色毛球几乎要凑到她脸上,像一张巨大阴霾。她可以感到小狗温暖皮毛触及到皮肤的痒意,软软的,让人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开始有些喘不过气,脸色渐渐苍白。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地插了进来。
有人挡在她面前,隔开了段小宴的靠近,也遮蔽了她的视线。
像是在窒闷的水下陡然被人救起,呼吸得救,她恍惚抬眸。
裴云暎站在她面前。
他应当是刚从武场回来,一手提着银晤刀,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就转过头去,问段小宴:“做什么?”
段小宴抱着四只小狗:“……栀子的小狗崽,我想着殿帅府狗太多了,想送陆医官一只……”
“不用了。”
陆曈打断他的话。
裴云暎侧首,看着她没说话。
陆曈低着头,不去看段小宴怀里的小犬,背紧医箱,只抛下一句“我不喜欢狗”就快步离开。
段小宴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看怀里的团子,忍不住道:“她……这么可爱,她居然不喜欢?哥……哥?”
青年收回视线,瞥一眼他怀中小犬,道:“闭嘴。”
第一百四十九章 暴雨
白日很快过去,夜渐渐深了。
医官院的医官们都已睡下,林丹青下午随医正进宫去给贵人看脉,累了一天筋疲力竭,早早上榻休息去了。
陆曈却睡不着,索性去药库里收拾方子。
收拾完方子,仍旧没什么睡意,便在医书架上寻了本没看过的医籍,在桌前铺了纸笔抄抄医书。
夜很静,院外只有低切虫鸣,药库里层层药架后,陆曈坐于矮几前,就着灯火抄书。
“麦门冬、芍药、景天、鸭跖草,并主狂热……”
“葶苈,卒发狂,白犬血丸服……”
“犬……”
笔尖一顿,她看着那个“犬”字,微微出神。
白日里,少年怀里抱的四只小犬如毛茸茸汤团,她能感觉到手背触及它们皮毛的温暖,当它们懵懂探头来舔她的手时,总让她想起记忆中的另一双眼睛,澄明的、怯怯地,像两粒发亮的漆黑珍珠。
她对段小宴说“我不喜欢狗”是假的。
她也曾有过一只黑色的小犬,在很多年前。
她叫它“乌云”。
那大概是陆曈上落梅峰的第三年,或许更早,她也记不大太清。
试药的日子多了,陆曈也渐渐适应了落梅峰上的日子。学会了储存食物,学会了在喝完芸娘给的汤药后把自己关在茅草屋中,学会了芸娘不在时,与孤灯相伴的夜晚。
只是这样的日子未免乏味。
于是不试药的时候,陆曈就偷偷翻看芸娘屋子里的书籍。
她识字,父亲教她读过书,她从前也最不爱读书,然而在那时,却开始庆幸这地方还有如此多的书来供她打发时间,使得枯燥暗沉的日子不至于那么难熬。
芸娘的书大多是医书药理,偶尔也有书史经纶。她照着自己采摘回来的药草一一比对,渐渐也学会辨认了一些。
芸娘发现了她在偷看医书,但竟没有阻拦,任她翻阅,饶有兴致的模样。
后来药草认识得差不多了,陆曈开始会一些简单的方子。芸娘给她试药完后,陆曈也会用山里有的药草给自己解解余毒,调养调养身子。
那个时候,她是很高兴的,总觉得在山上的日子没有白费,渐渐地生出一种自己将来或许可以成为女大夫的错觉。
再后来,陆曈就常常往茅草屋里捡一些动物。
山间常有受伤的小兽,被捕兽夹夹伤的野猫、被狐狸咬断腿的兔子、不慎从巢穴摔下来的幼鸟……
陆曈路上遇见了,就将它们带回去,待用药草治好了,再放回山中。
慢慢地忙碌起来,竟不觉得孤独了,茅草屋恍惚成了间热闹医馆,她就是悬壶济世的坐馆大夫,那些被偶然救下来的小兽便成了前来治病的病患。
苦中作乐起来,苦也成了甜。
有一日,她在乱坟岗捡了一只野犬,应当甫出生不久,眼睛还未睁开。或许太过孱弱,雌犬带走了别的幼犬,唯独留下了这只。
陆曈将这只幼犬带回了茅草屋。
幼犬通体乌色,皮毛顺滑,陆曈咬着笔杆想了许久,给它取名叫“乌云”。
“牛尾乌云泼浓墨,牛头风雨翩车轴……”
这诗过去父亲常叫他们写来练字,陆曈最喜欢最后两句,叫“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势骤晴山又绿。”
她摸了摸乌云的头,悄声道:“遇上我是你幸运,也算是‘雨势骤晴’吧!”
乌云很快长大了。
小狗机警活泼,常伴她身侧,下山采摘药草的时候,会帮陆曈叼着采药的竹筐,白日里陆曈把自己的食物分给乌云一起吃,到了夜里,陆曈坐在灯下翻看医书时,乌云就趴在她脚下守夜。
它是陆曈在山上唯一的伙伴,有时候陆曈看到小狗在日光下撒欢的模样,恍惚觉得自己也回到了常武县,在临河的堤坝上追逐蝴蝶。
芸娘坐在树下的小桌前做药,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很喜欢这小狗啊。”
陆曈搂着乌云的脖子,低低“嗯”了一声。
她很喜欢这只小狗。
它像老天爷送她的礼物。
有一日清晨,陆曈一觉醒来,没瞧见乌云的影子。平日这个时辰,小狗早已来咬她的被角。
她心中陡生不安,慌慌忙忙冲出屋子,最后在院子的角落看见了乌云。
乌云躺在地上,瞧见它,费力睁开眼,呜咽了一声。
陆曈扑到它身边,手足无措地想抱它起来。
“别担心,我让它帮我试了一味新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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