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之前我遇到你的那日,你去药库拣选药材,用过红芳絮么?”
陆曈一顿。
她抬眼,正对上纪珣探询的眼神。
纪珣生得端正。
眉眼间总有种孤冷的清隽,如一方从林间掠过的青鹤,有种与尘世格格不入的清高。
他盯着陆曈,目光沉静如水,和裴云暎的犀利与锋锐不同,纪珣的眸色更浅,认真盯着人时,并不会让人有压迫感,然而被那种澄澈目光凝视着,人心底的阴暗似乎变得难以启齿。
让人觉出自己的不堪。
陆曈顿了顿,微微地笑了,道:“纪医官说笑,红芳絮归御药院独有,药材珍贵,医官院取用皆有定量,寻常医官是拿不到红芳絮的。”
“我没有用过红芳絮。”
她说得很肯定,纪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如此。”
陆曈又站了片刻,见纪珣并无别的事要交代,便与他行过礼,背着医箱进院子里去了。
她走后,纪珣仍站在原地,垂眸沉思不语。
那日夜里见过陆曈,当时他偶然瞥见陆曈的竹筐中,似有红芳絮残叶。
红芳絮有毒,除了御药院医工,医官院的医官们并不能随意取用。
他知道陆曈如今是在给金显荣行诊,但以金显荣之肾囊痈,并不用得上红芳絮。此药材特别,若非陆曈如今处理药材的手法能除去枝叶毒性,医官院的医官们,其实是禁止使用此毒草的。
事关毒物,理应警醒一些。
但陆曈却说自己没有用过……
身侧传来药童提醒的声音:“公子,马车已在门口候着了。”
纪珣回过神,道:“走吧。”
或许,是他看错了。
……
傍晚时分在医官院门口与纪珣的这场碰面,并未被陆曈放在心上。
用过晚饭后,她便去药房里做药去了。
医官院后廊有一排空屋子药房,供这些医官做药研制新方。
不过,能做新药和研制新方的医官寥寥无几,是以除了熬药外,大部分时候药房都是空着的。
自打陆曈来了后,这排空药屋一到夜里便亮起灯火,医官院的医官使们都说,新来的这位陆医官给户部侍郎金显荣行诊,接了个不好伺候的差事,不得不夜夜努力,实在可怜。
陆曈没觉得自己可怜。
她喜欢呆在药房,喜欢和那些清苦的药香作伴,比起和医官院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还是冷清的药房更令人安心。
一点一点接近目的的时候,总让人安心。
晴夜明亮,窗外重重树梢里新月掩映,一片清光皎皎。
皎皎月光痴缠着屋中人的裙裾,在地上摇曳出团团的影。地上的影子伸手,把一大束夹杂红色的草药放进罐中,有幽谧芬芳从罐中渐渐溢出来。
伴随着层层粉色霞雾。
林丹青中途来过一回,从窗户外远远瞧了一瞧,见烟雾缭绕就回去了。
陆曈静静坐在药罐前,那只银色罐子里充满了各种褐色汁液,浓重芳香围绕着她,衬得影子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像张虚幻的画。不知过了多久,烟雾渐渐散去,药罐中那团泥泞汁液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凝固在罐子底部。
她抬手抹去额上汗珠,侧首看向窗外。
月亮移到数尺之外,院里一片清寂,只有几声低微蛙鸣顺着风飘来。
已是三更天了。
陆曈回头,脚下炭盆里,药材的残渣已被焚烧得干干净净,银罐旁边,还散落着几枝零散花枝,枝叶翠色嫣然,点缀着其中的红花艳丽似血。
她俯身,捡起地上残枝,一并扔进炭火的余烬中了。
……
屋中灯火摇曳。
陆曈回到宿院屋里的时候,林丹青还在灯下看书。
见她回来,女孩子伸了个懒腰:“总算回来了。”又打趣道:“陆妹妹,你可真努力。难怪能在春试中拔得红榜第一。”
陆曈只笑笑。
林丹青话虽这么说,其实自己也颇努力。她二人一间屋子,陆曈时常见林丹青看医书看到深夜。
和陆曈不同,陆曈入医官院是别有目的,林丹青家世不差,却也并不懈怠。
陆曈在桌前坐下,拆下发带梳头,目光瞥过林丹青面前的医书,是《明义医经》中《诸毒》一节。
目光动了动,陆曈还未说话,就见林丹青托腮看着她:“陆妹妹,你说你的药怎么就做得那么恰到好处呢?”
陆曈不解:“什么?”
“‘春水生’和‘纤纤’啊!”
女孩子捧着脸望着她:“当初春试后,我对你心中好奇,想着是哪个天才竟能越过我考到红榜第一,后来知道你在仁心医馆当坐馆大夫,又打听到你的事,就让人买了这两副药。”
“这方子我是不能辨出全部,但光是能辨出的几味,已是觉得搭配精妙绝伦。”
“说实话,在那之前我还很妒忌你来着。”林丹青说得大大方方,“后来看了那两味药,才知我确实差你一些,又听说你是平人……咱们梁朝医科,医籍多归由太医局收管。平人于医科想要出头,要么是行诊多年广有经验,要么,就是天才。”
陆曈默了默:“我不是。”
“你就是!”林丹青一拍桌子,“这样我才输得不冤。”
陆曈没说话。
她又叹了口气:“后来我渐渐也就想开了,我出身比你好,家人对我也还行,从小到大其实没吃过什么苦,我家老祖宗说过,世上的好事总不会叫一人占尽了。”
“一次春试算不了什么,说不定日后年终吏目考核,我又超过你了呢。”她话说得颇有斗志,语气却有些低落,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怅惘。
世间人,大抵人人都有不如意。如林丹青这样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姑娘,或许也有心事不能为外人道也。
林丹青打了个呵欠,回头看了眼刻漏:“哎呀,都三更了。”
“时候不早,还是早些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她抱起医书,往外屋榻上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陆曈一个人。
桌上铜灯里,灯油只有浅浅一层,快要燃尽,跳动的火苗不够明亮,把人的影子映得时断时续。
陆曈从方才抱回来的银罐里,拿出一颗香丸。
是颗深褐色香丸,还未凑近,便能闻见一股淡淡幽香。
白日里,金显荣将这颗香丸递到她手里,对他说起戚玉台素日吃食穿用讲究:“点的香是灵犀香,闻闻,一炉可不便宜。”
灵犀香凝神静气,常用可舒缓心境,调理情志,戚玉台没有用别的香,独爱灵犀香,也算与旁的富贵子弟不同。
不过……
陆曈捡起那颗香丸,灯色透过香丸,细细看去,能瞧见其中隐隐的红色,并不真切,若非如此凑近,难以查出端倪。
情志一事,本就微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深夜的寝屋里,女子对镜坐着,不知想到什么,唇角一弯,笑容有些讥诮。
良久,她拿过一边的医箱打开,把那颗香丸放了进去。
金显荣:我和我那开保时捷却挣两千块工资的富二代同事(不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噩梦
清明过后,雨水越发多了起来。
一夜涨水,落月桥栏系的牛角灯被淹了一半,连日阴雨,春堤满是泥泞,马车从路上驶过,带起阵阵泥水。
司礼府堂厅里,金显荣正坐在椅子上看户部籍册。
金显荣的心情很是不错。
自打医官院的换了那位陆医官来为他行诊后,金显荣的情绪平稳了许多。
肾囊痈表症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他按陆曈给他的方子抓药吃,每日勤勤恳恳敷药,加之隔三差五陆曈来为他施针,不知是不是金显荣的错觉,他那处也渐渐有了起色,不至于一潭死水,总算有些知觉。
想来再过几个月,自有再展雄风之时。
金显荣端起茶杯,美美呷了一口。
一辆马车在司礼府门口停了下来。
是辆朱轮华盖马车,比寻常马车大一倍有余,看起来极为华丽。马车帘被掀开,从里面走下来个穿靛青玉绸袍子的年轻男子。
这男子生得中等身材,个子不算高,一张白净的脸,乍一眼看起来很斯文,只是颧骨处有些青白,眼泛红丝,仔细瞧去有几分疲态。
金显荣放下茶盏,眯着眼睛笑道:“玉台来啦。”
来人是当朝太师府戚家公子,戚玉台。
当今太师戚清一共育有一子一女,嫡女戚华楹是盛京出了名的闺秀,容貌美丽,才情出众。长子戚玉台虽然不如戚华楹容色脱俗,却也通晓诗书礼仪,人品端正,尤其写得一手好字,在盛京人人称道,浑身上下亦无那些贵族子弟的坏脾气,乖巧得像个女儿家。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
戚玉台走进厅堂,对着金显荣拱手,十分的有礼:“金侍郎。”
金显荣从椅子上站起来,勾住戚玉台肩往里走,亲昵道:“前几日你府上人说你受凉了,老哥我还很是担忧了一阵,这司礼府没了你,独我一人,公务都看不过来,下人也不晓事,茶罐里没茶了也不添点,你回来就好……”
“我即刻差人添茶……”
“哎,这话说的,像我等着玉台你的茶一般……”
“……”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打发了金显荣,戚玉台进了自己屋里,关上门,往椅子上一坐。
桌上摆着些散乱公文。
是他不在的日子积攒的,但总共也没多少。如今户部没什么实权,他这都省事本也只是个虚职,在户部不过混着日子领俸饷,在不在并无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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