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银子买不到遇仙楼的一盅美酒,却能买到一个出身卑贱的下人。
他们很廉价。
他便整整衣裳回府去了。
后来隐隐听说对方有了身孕,他其实也没太放在心上。妇人的丈夫一心盼着搭上太师府,恨不得去舔他鞋底泥,那点微不足道的愤怒实在激不起什么水花。
真正让他生出恐慌的是妇人的弟弟。
审刑院那头传来消息,说妇人弟弟不知从哪得来真相,状子都递到详断官手中,戚玉台这才怕起来。
倒不是怕梁朝律法,亦或是对方恨意。
他只是怕父亲知道。
戚清最重声名,若此事交由官府闹大,父亲必然饶不了他。
所以戚玉台才让管家与审刑院那头交涉,对方答应将此事处理干净。后来他听说妇人一家四门都已不在,适才松了口气。
不过……
父亲还是知道了。
得知此事的戚清将他关在府邸中软禁不得外出,父亲失望的目光简直成为他的噩梦,让他辗转难眠了好一阵,多亏了那些灵犀香,才能使他情志舒缓。
他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在他那过去二十余载中,这种事发生得不计其数,他没想到今日会被人提起。
耳边传来的声音幽冷如烟:“戚公子,你杀了人啊……”
他下意识反驳:“没有,没有,我没有杀人……”
“你支开下人,去丰乐楼就是为了杀人……”
支开下人?
戚玉台愣了愣,下意识道:“不,我只是不想父亲知道我在服散……是她自己闯进来……”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杀的人!”
周遭静了一静。
陆曈垂着眼,低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神色迷蒙的戚玉台,眸色一点点冷却。
门口那扇紫檀嵌宝石屏风上,璀璨的红宝石把香炉里的青烟也沁出一层惨淡的艳红。那些缭绕的烟雾隐隐绰绰像是灰蒙蒙的影子,模糊地存在着,又很快消散,留不下半点痕迹。
服散。
陆曈默念着这两个字。
椅子上的戚玉台闭着眼睛,嘴里低声喃喃什么,像是睡着,只有靠近,才能听见他说的是什么。
陆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御药院红芳园中的红芳絮,本为柔妃娘娘专治不寐之症的药材,可原料有毒,久闻之下头晕脑胀,口鼻流血。
她去御药院向何秀要了些残剩的红芳絮碎枝叶,何秀一听说她要用,问也没问做什么去,就连夜给她送了半捆来。
她将那些残枝稍稍处理,放在银罐中浸泡、捣碎,连同别的药材熬煮,最后一并揉进了金显荣递给她的香丸中。
灵犀香可安神宁志,可只要稍稍调改一点,便能使人妄言谵语,分不清梦境现实……
美梦成噩梦。
椅子上的人仍沉浸在梦里,陆曈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往他面前走了两步,手中银针从脖颈渐渐滑过脸颊,最后停留在他并不饱满的颞部。
从这里刺进去,尽数刺进,他会当即殒命。
戚玉台还在喃喃:“不是我……我没有……”
陆曈伸手。
针尖抵住肌肤,缓缓往里推去。
戚玉台似有所觉,面露痛苦之色。
“吱呀——”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响声。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夜遇殿帅
“啊呀——”
戚玉台从矮榻上猛地坐起,满脸冷汗涔涔。
屋中寂静,空气中似乎还散发着灵犀香馥郁余香。
一个关切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大人没事吧?”
他抬头,就见矮榻不远处,站着个陌生女子,见他醒来,一面说话,一面伸手朝他腕间探来。
“滚开——”
戚玉台一把推开面前人,声色俱厉道:“你是谁?”
极度惊悸之下,他一时忘记自己是在司礼府,语气凶狠暴躁,对方愕然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委屈,抿了抿唇没说话,默默退后几步。
倒是站在女子身后的金显荣走出来,轻咳一声,主动打圆场道:“玉台,这位是翰林医官院的陆医官,刚才叫你不醒,我让她来瞧瞧你是不是病了。”
医官?
戚玉台愣了一愣。
梦里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他记不太清那声音,依稀是个女子,她在他耳畔提醒、追问,探寻丰乐楼那一夜命案事实,像个为复仇而来的阴森女鬼。
令人脊背生寒。
他望向门口的陌生女子,神色有些怀疑:“刚才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这里?刚才同我耳边说话的人呢?”
“说话的人?”金显荣左右瞧了瞧,“没有啊,这屋刚刚就你一人在。”
“就我一人在?”
“是啊,陆医官忙着为我施针捣药,我本想问你,是否需要陆医官顺便瞧瞧你的风寒好得如何。一进屋,你趴在桌上叫也叫不醒,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出事了。”
金显荣端详着戚玉台脸色:“玉台,你这是刚刚做梦了?是不是风寒还未全好,精神不大好?要我说嘛,户部本也没什么事,你要是还病着,就在府里多休息几日,否则出了什么事,太师大人怪责下来,哥哥我也不好交代啊……”
他兀自说着,戚玉台仍有些恍惚。
刚才……是做梦?
可那人声音如此清晰,仿佛贴着他耳朵吟说。
他抬头,又看向站在门边的年轻女子,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穿着新进医官使的蓝色袍裙。
确乃医官不假。
犹疑片刻,他问女医官:“你刚才,没有进过这间屋子?”
女子摇了摇头:“下官刚才一直在堂厅为金大人制药。”
金显荣点头:“陆医官忙着做完药还要回医官院去。”又上下打量一眼戚玉台,忽而了然一笑:“玉台这是做了什么好梦了?”
对方说得如此肯定,金显荣倒也没有必要骗他,戚玉台便有些不确定起来,或许真是他做的一个梦。
只是这梦,未免也太过真实。
金显荣往前走了两步,见他额上冷汗将衣襟都已浸湿,忍不住劝道:“玉台,你这脸色不大好看,不如让陆医官替你把脉瞧瞧,要是风寒未好,干脆还是回府养一养得了。”
不等戚玉台说话,金显荣便回头对那女子开口:“陆医官,劳烦您给戚公子瞧瞧。”
女子称是。
戚玉台坐在矮榻上,也就是在这时忽而反应过来,金显荣对这女子的态度客气得过分了。此人一向好色,但凡见了有两分姿色的女子都要上去调戏几把,戚玉台早已见怪不怪。这女子生得美丽,然而金显荣待她言谈间竟无半分狎昵不敬,规矩得像是变了个人。
金显荣狗改不了吃屎,莫非此女另有身份?
他正想着,女子已经走到他身边,指尖搭上他脉搏。
戚玉台忽地打了个哆嗦。
女医官的手指很凉,冷得像块冰,被她触碰的地方也像是被冰块冻住似的,一点点僵硬起来,散发出一股枯水般的死寂。
与之相反的是她的面容。
她生得很美丽,螓首蛾眉,神清骨秀。云鬓藏着的耳朵洁白如玉,越发衬得那张脸玉雪动人。
美人垂首,指尖搭着他的脉,专心致志替他把脉时,长睫垂下若蝶翼,令他这样见惯了丽色的人,心中也忍不住荡起一丝涟漪。
医官院中何时来了这样的美人?
他正有些意动,医女却突然收回了手,站起身来。
“陆医官,怎么样?”金显荣问。
女子眉头微蹙,神色有些奇怪。
见她如此,戚玉台心中一凛,方才遐思荡然无存,急急问道:“可是有疾?”
女子摇了摇头:“戚公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血热亢盛,以致情志失调。”
她看向戚玉台,慢慢地说道:“戚公子脉搏急促有力、舌质绛红而干,亦有发热口渴之症。是为血热亢盛所致,开几副清血解毒方子服下就好。至于情志失调……”
她起身,走到屏风后的书案前,拿起书案上那只鎏金双蛾团花纹香炉,打开香炉的盖子。
香炉里空空如也,一炉香已经燃尽,她把燃尽的香灰倒出来,走到窗前,丢进窗下花树的泥水里。
“医官,你这是……”戚玉台不解。
“戚大人,这里是灵犀香么?”
“是。”戚玉台答道。他们家中从小到大用的都是此种香丸,此香贵重,香气馥郁,别地想买都买不到。
女医官微微一笑:“灵犀香凝神静气,可缓失眠不寐之症,不过,长期使用此香,难免形成依赖。久用之下,反而适得其反。”
“戚大人有时也不妨试着少用此香,以免成瘾伤身。”
戚玉台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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