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暎实在嚣张至极,此种境况,多少有些出格,他竟连遮也不遮掩一下,就算仗着圣眷龙恩,也实在太过张狂。
严胥冷冷注视着他,目光在他与陆曈二人间转了一转,倏尔开口:“我请陆医官行诊,裴殿帅却闯了进来,莫非裴殿帅能做陆医官的主。”
他抬眸,语气意味深长。
“你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暧昧,陆曈眉头一皱,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听裴云暎道:“债务关系。”
他轻描淡写地开口:“围猎场上,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严大人没听懂吗?”
“她是我的‘债主’。”
陆曈一怔。
严胥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有些刺耳,“那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他目光瞥过桌上银色长刀,长刀尚未出鞘,刀鞘银光流转,冷意森森。“想动手?”
“不是啊。”
裴云暎蓦地一笑:“我是来给‘债主’撑腰的。”
窗外日光灿然明媚,屋中安静得可怕。
陆曈有一瞬间怔忪。
裴云暎挡在自己身前,身影遮挡大半严胥的视线,使得对方那道阴冷的目光无法落在自己身上,如一道安全屏障。
但她却有些不解。
如此光明正大的袒护,对裴云暎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这会令人误以为她是裴云暎的软肋,而将软肋暴露于敌人面前,是愚者所为。
“殿帅还是太年轻,”严胥收了笑,眼神若灰色阴翳,丝丝缕缕萦绕年轻人身上,冷冷开口:“难道不知道,光凭贸然闯我府邸延误公务的罪名,就能让你吃尽苦头。”
“真的?”
他拿起银刀,嘴角一翘,“说得我都有点期待了。”
屋中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就在这一片紧绷中,陆曈骤然开口。
“严大人。”
屋中二人朝她看来。
她说:“我方才所救伤者,虽用归元丸吊住他三个时辰的性命,但他损伤过大,神智无法长时间保持清醒。”
“一个时辰之后,他会再度陷入昏迷。”
严胥紧盯着她。
陆曈温声开口:“倘若严大人有什么要问询对方的,最好趁着眼下神智尚明时询问,否则时候晚了,就来不及了。”
她话说得温和,仿佛真为病者贴心着想的好医者,严胥脸色一变:“你在威胁本官?”
“下官不敢。”
陆曈仍微微笑着,平静地说:“《梁朝律》中,严禁私设公堂不请旨,非法刑讯,无故监禁。”
“《刑统》中又说:凡年龄在七十岁以上、十五岁以下,有残疾、废疾、笃疾者,怀孕者,享有特权犯官,不得用刑拷问。刑具统一规定为‘杖’,背、腿、臀每次三十而止。”
顿了一顿,陆曈才继续开口:“方才所见伤者,断腿在先,伤重在后,应为‘残疾者’,其身伤痕有烙铁、鞭刑、断指……”
“已超《刑统》中三十杖刑。”
话说完了,四周落针可闻。
门口的护卫听见屋中动静,望着陆瞳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似乎不敢相信已在这个关头,陆曈还敢如此回敬。
裴云暎也微微凝眸。
严胥死死盯着她,目露波澜。
“如果下官刚刚搬出这个,这才叫‘威胁’。”
陆瞳语气平淡。
“不过,”她话锋一转,“枢密院官邸离皇城很近,暗室必然为陛下知晓,至于伤者身痕,看时日已久,想来来此之前就有了。”
她注视着桌案前的人,淡淡一笑。
“种种罪名,自然也与大人无关了。”
……
从严胥的官邸出来,一路上,裴云暎很是沉默。
不知是被陆曈那段《刑统》给威慑住了,还是严胥要急着赶去暗室里盘问那个只能清醒不到一个时辰的病人,总之,这位枢密使竟然并未故意为难他二人,与裴云暎机锋几句,便任他二人离开。
一路畅通无阻,右掖门离身后越来越远,直到走到廊庑,裴云暎才脚步停了下来。
陆曈看向他。
他打量一下陆曈:“你怎么样?”
“没怎么样。”陆曈答:“只是去给暗室里的人治了个伤,他请我坐下喝茶,还没喝就被你摔了杯子。”
想到刚才他在严胥面前摔杯子的动作,陆曈心中一叹。
真是够冲动的。
裴云暎看着她,没吭声。
陆曈想了想,道:“其实那杯茶里没毒。”
裴云暎之所以紧张,或许以为那杯茶添了东西。
他打断陆曈:“如果有呢?”
没想到他会在这个问题上执着,默了一会儿,陆曈才接着道:“有毒也没关系,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百毒不侵。”
他无言片刻。
“日后如果再有可疑的人找你,你就先让人去殿前司寻我,若不在,找萧副使也是一样。”
陆曈愣了愣,心头倏然浮起一丝异样。
裴云暎这话说得微妙,三番几次为她撑腰,看起来还极为认真,总不能风月流言听多了就假戏真做,亦或者是发现少时苏南破庙的救命之恩,这人就态度变了。
救命之恩,当真值得他如此?
何况细究起来,应当也不算太“救命”。
见她迟迟不语,裴云暎问:“听见了吗?”
陆曈抿了抿唇,答非所问:“你很忌惮这个严大人?”
虽然刚才裴云暎在严胥书房中举止张狂,仿佛下一刻都要挥刀把严胥的桌案劈了,可他从前事后并不会如此认真叮嘱,似乎当初面对文郡王、面对戚家时都不如此刻严肃。
能做裴云暎对手的,也绝非普通人。
“是,很忌惮。”他没好气道,又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陆曈:“不过你倒是胆子很大啊。”
“你指的是什么?”
“拿《刑统》威胁严胥,想来盛京也只有你了。”
他面上带了点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就不怕人家恼羞成怒,蓄意报复?”
陆曈淡道:“殿帅也知道我将《梁朝律》背得很熟,这个时候不拿出来用岂不是亏了?”
“再者,”陆曈正视着他的眼睛,“我是因为殿帅缘故惹上这一身麻烦,又是为你说话才会出口威胁,殿帅怎么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为我说话?”
裴云暎眉眼一动,望着她笑道:“这么说来,人情债越欠越多,都让我有点无地自容了。”
“我看殿帅倒是坦然得很。”
他沉吟,“这样下去,我不会只有以身相许为报吧?”
“殿帅这是报恩还是报仇?”
裴云暎嗤了一声,正要再说什么,目光越过陆曈身后。
陆曈转身看去,廊庑后,青枫走上近前。
“我让青枫先送你回去。”裴云暎收回视线,对陆曈道:“以免人多眼杂,回头被人瞧见。”
陆曈微微皱眉,这话说得他们像两个私会偷情的野鸳鸯。
她问:“你呢?”
“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他对青枫示意,又道,“晚点再来找你。”
……
和裴云暎告别后,陆曈回到了医官院。
她回去时已是下午,崔岷入宫奉值去了。林丹青看见陆曈裙角血迹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是出什么事了,陆曈只说是去给枢密使受伤的手下行诊蹭上的,林丹青再三确认,确定她无事才松了口气。
“崔院使怎么把这差事交给你?”她坐在床上,一面看陆曈换下被血蹭脏的医官袍,一面摇头,“如今整个宫里都在乱传裴云暎与你之间的关系,严胥本就和裴云暎不对付,这个时候来找你十有八九来意不善,下回要是再来,你就称病别去了,免得多生事端。”
陆曈闻言心中一动,把脏衣裙放到盆里,“严大人和裴殿帅真有这么大过节?就算为了……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何至于此。”
严胥和先昭宁公夫人的那点事,盛京高门家多多少少都听过一点。但论起来,终究是上一辈的事。且昭宁公夫人早已逝去多年,严胥也不至于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林丹青撇了撇嘴,“可别小看男人的妒忌心和小心眼,那严大人如今都四十多了还不曾娶妻,外人都传说他是给先昭宁公夫人守节。”
“爱而不得多年,心上人还死了,可不就容易变态么,心态扭曲也是寻常。这种事,话本子里写得多了。”
陆曈感到难以理解。
她问:“除此之外,他们就没有别的过节?”
林丹青想了想,认真与陆曈分析,“咱们刚刚是从感情方面出发,严胥看不顺眼裴云暎。咱们从别的地方分析分析,也是一样嘛。”
见陆曈仍是不明白,林丹青盘腿坐在床上,细细讲与她听:“枢密院与殿前司,一个掌握调兵权,一个掌握统兵权。枢密院有权无兵,殿前司有兵无权,相互制衡,你想,一山不容二虎,两相见面,自然眼红,给对方下点绊子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说,”林丹青一锤定音,“裴云暎与严胥,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天造地设、独一无二的一双死、对、头。”
陆曈:“死对头?”
林丹青肯定:“死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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