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队中下来个圆脸少年,神色可亲,笑着对蔡方道:“县丞放心,苏南情形陛下已悉知,特派裴大人前来帮辅。”他一指身后车队,“我们带来了很多米粮药物和保暖之物,应该能帮得上忙。”
“果真?太好了!”
蔡方正色,抱拳屈身行大礼,“大人之恩情,下官代苏南百姓没齿难忘。”
“无妨。”
身侧医官瞧见熟悉的脸,纷纷窃窃私语起来。陆曈站在人群中,看着马背上的青年,心情有些复杂。
她没想到裴云暎会来苏南。
先前听常进说过,裴云暎去了岐水,林丹青与她说起此事时,还猜测他会不会来苏南。
陆曈认为这可能性很小。
苏南是疫地,纵然他平乱顺利,当务之急也该是先回京复命。
偏偏来了此地。
她抬眸看向裴云暎。
青年高坐马上,目光平静掠过城门前众人,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就收回目光,宛若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陆曈也收回视线。
身侧传来蔡方的声音:“大人舟车劳顿,下官先带人将这些米粮卸下。”又转头看向常进,“医正大人,如今药材找回来了,是不是可以开制投井的避瘟药了?”
常进精神一顿,从乍见熟人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道:“不错,正事要紧。”招呼身后医官:“别围着看热闹了,事不宜迟,先去看看投药水井方位。”
李文虎带着常进以及几个医官先去瞧投药包的水井位置,其余医官除在疠所奉值的,则先回去挑拣药包和制避瘟香。蔡方先带人安顿这群岐水来的车马。
陆曈和林丹青一行回到医官们宿所,继续先前没做完的避瘟香。
大大小小药材香料堆了满地,林丹青用力捣着罐中药草,狐疑道:“裴殿帅怎么会突然来岐水?他不该回京复命吗。”又偷偷凑近她,“不会是因为你吧?”
“怎么可能。”陆曈平静开口,“都说了是陛下下令。”
“也是。”林丹青点头,又想起如今新皇登基,盛京那头不知有什么变化,这变化又是否会波及到林家,不觉忧心忡忡叹口气。
二人做了一阵,林丹青带着做好的一批避瘟香去外头分发给医官,陆曈一人坐在院子里分理药材,摘理了一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陆医官”。
陆曈动作一顿。
回头看去,段小宴那张笑容明媚的脸近在眼前。
“刚才在城门口我就一眼瞧见你了,”少年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只是那时人多,不好同你打招呼。车马都安顿好了,我特意第一个来找你。”
陆曈看向他,段小宴主动解释:“云暎哥和蔡县丞在一起,昨日偷盗药粮的几个贼子还未处理,今日很忙。”
陆曈低下头,继续手中动作:“我没问他。”
段小宴摸了摸鼻子。
陆曈摘了两束药材,把摘干净的草药放进竹筐,默了一下,问:“你们不是在岐水平乱,怎么会突然来苏南?”
段小宴怔了一下。
院子里无人,医官们都去前头发避瘟香了。
“盛京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大致听说了一些。”
“殿下……皇上派云暎哥来岐水平乱,岐水兵乱太久,我们的人很快拿下他们党首,本来就该回去的,不过后来得知苏南物资匮乏,药材粮食都缺,今年或有雪灾,又是饥荒又是雪灾又是瘟疫,怕苏南这边熬不过,云暎哥向陛下请旨带人协助苏南治疫,陛下也恩准了。”
陆曈顿了顿。
竟是他自己主动提起的。
“萧副使带着其余人马先回京复命,我和云暎哥来帮忙,不过苏南比我想得还要糟啊。”段小宴看一眼远处灰沉的天空,“来时在路上还遇到了偷你们粮草的匪寇,顺手就料理了,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从前是人手不够,不是他们对手,如今兵士们来了,正好将这些王八蛋铲除干净,对苏南来说也是去掉一个心腹大患。
见陆曈不语,段小宴眨了眨眼:“你呢,陆医官,这些日子如何?”
“还好。”陆曈提醒,“医官们会给你们分发浸过药汁的面巾,记得时时佩戴,以免传染。”
“我不是问这个,”段小宴凑近一点,小声道,“你打算和云暎哥和好了吗?”
少年挠了挠头,一脸苦恼,“虽然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不过总觉得不太对劲。萧副使说你们吵架了,为什么?”
“他哪里惹你生气了?”
陆曈俯身把装满药材的竹筐抱起来,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门口木桶里有做好的避瘟药囊,你按着人数,自己拿去给他们吧。”言毕,抱着竹筐出了门,没再与他多说了。
段小宴坐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自语道:“怎么觉得怪怪的。”
……
这一日就在忙碌中度过了。
接下来的几日,医官们的任务陡增。
常进确认了投放药包的水井,立刻令医官们加紧做投放的药包。因裴云暎一行人带来了新的药粮,药材宽裕了些,蔡方又多加了几口水井,每一口水井所需药包不少,又要时时增投,医官们时常忙到半夜,疠所和宿处常有累得就地睡着的医官。
陆曈和林丹青也在其中。
苏南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陆曈打了个盹儿,再醒来时,天际已隐隐显出一线白。
苏南的冬日总是雾蒙蒙的,像是积攒的阴霾堆在人头顶。陆曈坐起身,林丹青伏在案头,面前还摆着半只没做完的药囊,屋子里四仰八叉睡着几个医官,方子写了一半,约是困乏到极致睡了过去。
灯油已经燃尽了。
她轻手轻脚起身,把林丹青身上扯了一半的褥子拉好,出了门。
才走到院子,鼻尖掉下一点湿润的冰凉,陆曈抬眸,长空之中,飞雪似杨花轻舞。
陆曈一怔。
不知昨夜什么时候,苏南下雪了。
“你醒了。”身后传来人的声音。
她转头,纪珣正坐在檐下角落,拨弄面前一只炭盆。
炭盆里燃着避瘟扶正的苍术等药材,平日里医官们总是随时接上燃完的药盆以便驱瘟。
“纪医官起得很早。”她看着纪珣。
纪珣穿着医官院分发的灰青棉袍,衣裳皱巴巴有几分凌乱,看起来不再是从前时盛京那般翩翩公子形象,记得先前竹苓还说,纪珣的衣裳每日都要换的。
到了苏南救疫,凡事也就没那么讲究了。
“睡不着。”
纪珣放下拨弄火盆的树枝,站起身来,看着院子里飘舞的雪,轻声开口。
“这段日子,染病的人是少了,但是我们并没有找出治病的药,疠所的病人还是在不断死去。这样下去,只是拖延时间,他们迟早还是会被埋进庙后那片刑场。”
陆曈沉默。
“原先我自负医术出众,在太医局中眼高于顶,如今只有深入此处,才知我所学一切不过沧海一粟,医道万变,病者难医,眼见病者苦痛而无法襄助,愧为医者。”
陆曈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医官眉眼不复当初孤高傲然,显出几分疲惫。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纪珣这般失落。
“纪医官,”沉默一下,陆曈道:“我们是大夫,不是菩萨,只能尽力挽救性命。疫病难治,并非你的过错,与其自责,不如尽力钻研。”
“我相信,一定会有办法。”
纪珣看向陆曈。
在苏南的日子,她穿梭在疠所里分发药汤,和常进讨论救疫的法子,在夜里做药囊做到半夜。
她总是神色淡然,语气冷漠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该做之事一样没落下,她似乎总有很坚定的信心,无论发生何事,无论境况如何糟糕,短暂的沉默后,就会立刻去想办法解决接下来的难题,从来不会在无关之事上再做停留。
他从前觉得陆曈很特别,如今,又好像多认识了她一些。
纪珣心头微动。
“我要去疠所送药。”陆曈问,“纪医官要去么?”
纪珣略一思索,点头:“同行吧。”
陆曈便背起医箱,同纪珣一起出门。
才走到门口,纪珣突然想起什么,看了陆曈一眼,道:“我回去拿样东西,你到门口等我。”
陆曈颔首,看他转身进院子,回头推门。
“吱呀——”一声。
宿所的大门被人推开,陆曈正要走出去,倏然脚步一顿。
寒日凛冽,落雪纷纷,门口正有人经过。
裴云暎正带着几个禁卫往疠所的方向走,听见动静,侧首朝这头看来。
他就站在漫天朔风琼粉中,身披墨色大氅,那双漂亮的、漆黑的眸子望过来,眸色意味不明。
陆曈还未开口,忽觉身上一暖,肩上披上件毛茸茸的斗篷,纪珣走到她身边,道:“今日下雪,你穿的太单薄。”
话说完,似乎才瞧见门口其他人,纪珣一顿,敛衽行礼:“裴殿帅。”
裴云暎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下,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没说什么就带着护卫离开了。
纪珣蹙了蹙眉,看向陆曈:“他……”
陆曈低眉:“走吧。”
……
疠所外很是热闹。
今日大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至此而雪盛也。”
苏南处南地,冬日除山上,城中很少下雪。上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的大寒。
未料到在这个蝗灾饥荒刚过,瘟疫盛行的冬日,大雪突然而至。
疠所里大门开了一半,里头燃了炭盆,裴云暎的人带来取暖用物,庙门也被重新修缮一番,疠所里头比常进一行人刚来时暖和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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