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曈转过身往前走:“殿帅还是不要在这里多逗留了,此地全是疫者尸体,纵然大多被焚烧掩埋,呆久了仍可能对身体有害。早些离开吧。”
身后人抓住她手腕。
陆曈停步。
裴云暎微皱着眉看着她,半晌,没说什么,把伞塞到她手里,道:“拿着。”
陆曈对他颔首,接过伞,渐渐远去了。
直到风雪里再也看不见女子身影,裴云暎才开口:“青枫。”
离在远处的青枫上前。
“盯着陆曈,她不对劲。”
青枫有些疑惑。
陆曈一向镇定冷淡,方才在刑场掩埋丁勇尸体时,丁勇女儿泣不成声也未见半分安慰,实在不知哪里不对劲。
雪地里,裴云暎一言不发。
陆曈不对劲。
昨夜她神色恍惚,空空荡荡,像朵即将飘散的云不知去往何方,若非他及时拉住她,不知会发生何事。
上次见到这样的她时,还是傩仪大典,戚玉台死后。
实在叫人很不放心。
……
丁勇的死,让先前隐现生机的疠所骤然死寂下来。
“绝望”,是“希望”过后的“失望”。
它更可怕。
然而死亡并不因为悲情而慈悲,丁勇走后的第三日,翠翠开始发病。
或许是幼童本身身体不比成人,又或许是因为丁勇的死对翠翠打击过大,总之,翠翠的病情爆发猛烈更甚其父。
小女孩细嫩手臂上,大朵大朵桃花嫣然斑驳,已泛出紫色。
紫云斑。
翠翠的病情加重了。
疠所里,医官拉上布帘,正替翠翠灌下汤药。
女孩子面露痛苦,浑身被汗浸得湿透,不住地叫骨头疼。
林丹青一面压着乱动的她,替她灌下提气药,纪珣和陆曈在为翠翠施针。
一根根金针刺进翠翠身体,女童的气息仍然逐渐微弱。
“不行,她身体越来越冷,脉也越来越弱。”林丹青一头汗水,“陆曈,纪珣,加针。”
更多的金针刺进翠翠身体。
她开始急促颤抖起来,嘴里喊着爹娘。
陆曈半抱住她,在她耳边道:“撑住。”
“你要活下去,”她道,“你爹娘最希望你能活下去。”
话一出口,陆曈自己也愣了一下。
很快,她就回过神来,继续在翠翠耳边开口。
“你活着,就是你爹娘的期望。”
翠翠像是听懂了般,颤抖渐渐平息下来。
“有好转,”林丹青一喜,“别停,继续——”
疠所的布帘后,灯火燃了一整夜,直到天光渐亮,翠翠的脉息总算平稳了下来。
林丹青抹了把额上的汗,脱下湿透的外裳,“吓死我了。”
她打了个呵欠,一屁股坐在疠所地上,托腮道:“容我休息片刻。”然而不到几息,再去看时,已睡得很熟。
她实在太累了。
病人们都没有出声吵她,陆曈给她盖了件毯子,自己走出疠所外。
已是清晨,今日竟罕见的有一丝日头,那点淡淡的天光似被厚厚云层遮掩不住,透出一隙金红,似乎可以窥见日出的影子。
纪珣从身后走了过来。
忙了一整日,他眉眼间隐有倦色,揉了揉额心,道:“翠翠的病情不好,身上已大部分出现紫云斑。”
纵然此刻救活,但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知道。”陆曈道:“但新方已被证实不可用。”
“我有一个想法。”纪珣看向她,“若为她用新方,可多拖延数日,如果不用新方,就这几日,她随时可能死去。”
陆曈望着他:“新方不妥,丁勇就是用了新方中毒而死,纪医官,你比我清楚。”
纪珣摇头,“不是新方有毒,是新方中厚扁有毒。如果能找到厚扁解药,未必没有生机。”
“你想说什么?”
“用新方,厚扁之毒乃热毒,我想试试赤木藤。”他道。
陆曈讶然:“苏南没有赤木藤,或许平洲也没有。”
“医正已让人传信去平洲,或许能争取几日时间。陆医官,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等。”
纪珣一向谨慎小心,当初医官院中她在金显荣药材中用上一味红芳絮便被他言辞训诫,如今这方法已十分大胆,而她仿佛才成了那个谨慎小心的人,调转位置,未免荒谬。
“有些冒险。”
“对于病者来说,每一线生机都要争夺。”
他说得其实没错。
“可惜平洲离苏南尚有距离,”纪珣叹息一声,“不知翠翠能不能撑得到那日。”
这声惆怅的叹息,直到陆曈回到宿院,仍在她耳边回响。
只解厚扁之毒……
陆曈在桌前坐下来,方坐下,一只干瘪的草蚂蚱跃入眼中。
陆曈怔了怔。
仿佛又看见丁勇憨厚笑脸,与翠翠送她草蚂蚱时候的开怀。
她凝眸看了许久,才低头取来纸笔。
丁勇所用新方被重新写在纸上,陆曈目光在重重药材中落在“赤木藤”三字上。
平心而论,这医方的确十分大胆。厚扁之毒难解,过量解药又会即刻消解毒性。这就意味着,互相制衡药性更难。若用别的毒药,只会加重其毒性。
丁勇最后也无法消解此毒。
从盛京带来的药材,以及裴云暎从临近岐水送来的草药都已一一看过,能用上的都用上了,药效仍然不佳。
苏南已没有别的草药。
赤木藤……
最近的平洲运过来,也要五六日了。
陆曈眉头紧锁,抬眼看向窗外。
窗外皑皑风雪里,隐隐可见落梅峰隐隐嫣红。
落梅峰倒是有很多草药,从前她常在其中取用,可惜都是大毒之物,根本无法解厚扁之毒。
不过,赤木藤……
陆曈心中一动。
等等,她似乎遗漏了一个地方。
……
翌日,医官宿处安静,清晨,天还未亮,陆曈早早起榻。
隔壁屋子里,林丹青还没醒。陆曈背上医箱,推门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尚早,昨夜疠所奉值的医官还未回来换人,院子里冷凄凄的,陆曈提着灯,才走到院子,就听见“吱呀——”一声,院子里另一间房门开了。
陆曈诧然回头。
这个时候,医官们应当还在休息,就算早起,也不至于早起如此之早。
她想要瞧瞧对方是谁,然而走出来的人实在令人意外。
“裴云暎?”
清晨的雪还不大,片片碎琼里,他衣冠端正,神色自如,仿佛特意在此等着她。
“你怎么睡在这?”
禁卫们的宿处不在此处,裴云暎是从医官的宿屋出来的。
“昨夜我突感不适,怕临时生病,特意问常医正换了间屋子。”
陆曈心中一沉。
回答如此自如,理由却又如此荒谬,他分明是随意编了个理由。但他为何要睡在这里,总不能猜到她要做什么,提前在这里等着她。
他有读心术不成?
“你呢?”年轻人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起这么早,去哪?”
“疠所。”陆曈答得很快,“换俸值医官。”
“哦,”裴云暎点头,打量她一下,“去疠所,带了医箱、斗篷、竹筐、铁锹……”
他嗤笑一声:“你怎么不干脆雇辆马车?”
陆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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