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照常将熬好的药放在床头,舀起一勺喂到太皇太后嘴边。一年的近身服侍,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做这些已经做得很熟练。
汤勺靠近太皇太后唇边时,她却察觉到什么,突然一顿。
不……林群玉强忍着慌乱,将汤勺和药碗重新安置在床头,再度探上太皇太后的鼻息。
不多时,太皇太后垂危的消息如风一般洒遍长安城。……
消息传来不久,朔月收到了林遐的信。
彼时山林别院中,他被谢从澜带走,林遐也知道谋划已然败露,谨慎起见,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再联系他。
被迫与咫尺之遥的长生之法告辞,于他而言大概是再严苛不过的酷刑,眼见太皇太后病重,便忙不迭派了人递了信,在字里行间欲盖弥彰地透露“找到了长明族人踪迹”,约他行宫见面。
谢从澜看着他,点点头。于是朔月应允了。
京中的消息传得比风快,当夜,各家高门大户便派人去各大布行抢了白布,生怕届时准备不及。
太阳刚刚落下,黑暗尚未全然笼罩,太皇太后所居的宫殿已经灯火通明。殿前空地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俱是形容哀戚,啜泣不已。
朔月轻扫了一眼,看见林遐跪在首位,哀哀切切的模样再真挚不过。
他是重臣,又是太皇太后亲侄,这种场合必然要做足忠孝节义的。
朔月跟着谢从澜走进寝殿。
越过重重叠叠的幔帐,林群玉素衣素裙,垂首跪在太皇太后病榻前。看见来人,她要起身行礼,被谢从澜轻轻按下:“你服侍太皇太后辛苦,不必拘礼。”
他看向朔月和林群玉:“你们去吧,朕陪太皇太后说会儿话。”
隔着几步的距离,朔月听见太皇太后在念着什么。那个名字自年迈的唇齿间挣扎而出,漂浮过沉重哀凉的空气,落入朔月耳中。——昀儿。
朔月一时恍惚。
如果谢昀知道,他的皇祖母在不省人事时还记得自己,会有些欣慰吗?
他望了一眼谢从澜,缓步退出寝宫。
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他们原本计划,由朔月以长生之法将林遐引诱进宫,再行瓮中捉鳖。不料缠绵病榻多日的太皇太后会在此刻垂危,逼得谢从澜出宫相见,更不知林遐此刻打的什么算盘。
朔月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望向跪在寝宫外的人群。
——林遐不见了。
伺候在一旁的小太监低声细气地汇报:“娘娘病危,林大人伤心难抑,又有旧病在身,已然哭晕过去了,此刻大约在后殿休息。”
朔月扯扯嘴角,说不出话。
朔月没让小太监引路,自己往后殿走去。
林遐要见他,自然为着长生之法。可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长生之身,大约是遂不了林遐的愿了。
此刻众人都在寝宫前守着太皇太后,后殿没什么人,只亮着两盏蜡烛。朔月远远站在门前,望向被烛火映亮的窗。……没有人影。
他陡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转身,颈项后却被重重一击。
蜡烛照不到的地方,一只扁扁的草编小龙滚落进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朔月再度醒来时,四周仍旧一片漆黑,只有一根蜡烛独自燃烧着。
借着这根蜡烛的光,他四下环视。
这大概是一处废弃的宫殿,桌椅床榻皆覆幔帐,灰尘遍布。
无需费力寻找,一地奇诡图案率先映入眼帘。那条衔尾蛇盘旋在地上,金色的身体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易命阵法。
双手被缚在身后,颈后钝痛犹在。至于那个随身携带的药包,已经不见了。
林遐或许已经怀疑自己了,朔月心里有数。
但再有怀疑,也抵不过想要长生的欲望。
这也是他一切举动的根本。
朔月望向款步朝自己而来的身影,冷淡道:“林大人想得长生,与我直说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只怕是公子不肯来呢,只得出此下策。”
多日未见的林遐笑吟吟的,哪有方才殿前凄凄切切的模样。
他为朔月解开捆绑的绳索:“冒犯了。”
远远传来连绵悲泣,夜色里白布飘扬如云,千百烛火彻夜长燃,哀痛着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将逝的生命。
而在几步之遥的殿宇里,短刃在烛火下亮得晃眼,象征不死之身的衔尾蛇有灵般闪烁,即将见证永恒寿命的诞生。
血滴入蛇头蛇尾,不死的阵法开始缓慢地运行。
“昀儿……”
寝宫中,太皇太后含糊的声音却清晰起来。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回光返照,谢从澜静静望着太皇太后泛红的面庞,并不作回应。
太皇太后非他生母,亦不曾抚育他,他们之间感情淡薄,此刻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皇帝的身份。
原本该在此的人,被她亲手驱逐了。
谢从澜缓缓思量着。
林遐此刻应该与朔月见面,困在长生欲念之中了。有慧云夫人和谢昀相助,林遐豢养的私兵已经被摸查干净,这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
目光掠过高矮错落的烛台,他朝殿外静立着的人微微颔首:“动手吧。”
夜色里,一场清洗正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林遐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但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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