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夜空猛然吼出一连串巨雷,恍若山崩地裂,擂鼓炸天。一道又一道闪电撕裂天幕,像明晃晃的大刀狂舞,骇人的光芒照得黝暗的山神庙一闪一闪。
王子乔的面容也在电光中一闪一灭,仿佛被黑暗的巨兽吞下肚,又吐出来。
一道道惊人的精神力量远近左右,死死锁住他,犹如六根黑压压的铁链。只要稍露异态,就会暴然勒紧,将他断肢分尸。
“先生意下如何?”清风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子乔,恢宏无边的精神力应和着轰雷掣电,一起一伏,吞没了山神庙每一个细微的角落。
墙角的蜘蛛无声跌落。
“天人交感,正当其时。”王子乔的语声同样应和着庙外铿锵敲击的暴雨,对视清风,一字一顿,“王某不才,愿为道门冲锋陷阵!”
六条精神铁链缓缓缩回。清风垂下眼睑,覆盖山神庙的精神力犹如气泡幻灭。地上的蜘蛛动弹了几下,攀着蛛丝飞快爬上去。
“冲锋陷阵?口气倒不小!”张无咎冷然道,“王子乔,你对佛门知道多少?”
王子乔随口道:“据说佛门来自于妖魔横行的灵荒。大约百年前,陆续有一些佛教徒出现在云荒传道,主张众生平等。”
“众生平等是最大的邪说!”张无咎厉声道,“人生来便分血统贵贱、士庶高低,此乃不变天理,岂容颠覆?”
瑶霞轻笑一声:“要是众生平等,种田的泥腿子岂非也能入我道门?真是天大的笑话。”
王子乔悄然瞥了瞥清风。晋楚两地,奉行的都是王与士大夫、道门三者共治天下。道门与门阀彼此渗透,正统道门收徒以高门望族为主,寒门子弟多为杂役、道僮,至于农、渔、匠等寻常百姓休想入门。清风要不是寒门出身,早就晋身长老了。
“修道者,财、侣、法、地皆不可缺。”清风缓缓地道,狂风从门外扫来,四周尘灰飞扬,清风深紫色的道袍纹丝不动,绷直下垂,像华丽又冰凉的铠。他沉默了一会儿,涩声道,“若人人都可修道,天下必乱。”
胖叟笑嘻嘻地搔了搔乱发:“我瞧佛门胆大妄为,定是灵荒妖魔所化,来云荒惑众作乱的。”
支狩真忍不住多看了胖叟一眼,这老头貌似和气,却是心思最狠毒的一个。
王子乔轻咳一声,续道:“大多佛门教徒剃光头发,不食荤腥,自称‘僧侣’,也有人叫他们‘和尚’,或戏称‘秃驴’。说到底,他们也是修士,以浊气炼体,同时潜修精神秘法,身怀各种神通。不过——”他表情疑惑地望向众人,“云荒的人类四国中,大晋、大楚皆为道门所持,大坤以武道立国,大燕则属魔门势力。佛门想要传道云荒,难比登天。他们在云荒漂泊百年,人死了一大半,信者却寥寥,窘迫得连寺庙都没盖起几座,怎值得诸位劳师动众?”
张无咎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眉戾气十足:“吾等也以为佛门只是几个混不下去的散修,变着名目哄骗贱民,才听之任之。孰料他们狼子野心,居然鼓惑了晋明王的宠臣——大将军高倾月。就在十日前,晋明王亲自下旨,宣佛门教众入建康都城觐见!”
大将军高倾月!王子乔伸手抚着狰狞的精怪泥塑,泥粉簌簌而落。今夜的狙杀不仅是佛道之争,实则牵扯了惊心动魄的朝堂交锋。
这一局棋,开始落子了么?王子乔恍若望见那个白衣男子立在月光皎洁的百花丛中,向他微笑着伸出手:“子乔,让我们改天换地!”
“想必圣旨传出的那一天起,云荒僧侣便陷入了我道门的清剿?”王子乔笑了笑。
张无咎冷哼一声,显然对一个野狐禅口称“我道门”颇为不耻。清风却赞赏地看了王子乔一眼,像这样名满八荒的散修,只要甘为走狗,太上神霄教破格收入也并非不可能,外门的霹雳道院便为此而设。
瑶霞轻叹一声:“可惜有人从中作祟,逃了几条漏网之鱼。虽然那些个余孽进不了建康城,可灵荒的佛门早已收到消息,大举派人渡海传教。晋明王又密召高倾月的心腹,鹰扬将军路霸通率人前往大晋边境迎接。”
“所以必须截住佛门,绝不容其踏入云荒。”王子乔了然了来龙去脉,话锋一转,“诸位确定他们途径此处吗?”
天下八荒,云荒最为繁华,俨然处于世界中心。它西临湿地密布的泽荒,南望冰雪连天的极荒,东接蛮荒,北连炎荒、漠荒。羽族统领的天荒在炎荒、漠荒以北,以妖魔之地闻名的灵荒则与漠荒、蛮荒相隔一片无尽海。
这意味着,佛门能从漠荒、蛮荒两处抵达云荒,还可以绕道炎荒,迂回而入。更有甚者,沿海路从无尽海驶入蛮荒鲛人的珍珠海,一路穿过十岛三洲,抵达云荒南部边境的噩雾海岸。只是这条海路费时费力,凶险太胜,佛门选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消息不会错。”清风断然道。
王子乔若有所思。胖叟瞅了瞅王子乔:“我们特意请大楚的道门‘星谷’占卜了一下。嘻嘻,你也晓得,星谷那些个神神叨叨的家伙一向算得很准。”
瑶霞、清风神色如常,然而王子乔以域外煞魔独有的魂魄,察觉出一缕微末的情绪波动。他对胖叟欣然一笑,心下雪亮。星谷占卜是欲盖弥彰,真正的原因多半是晋明王、高倾月那边出了内奸,走漏消息!
王子乔不再多问,一时间,四周陷入了静寂。
雨越下越猛,仿佛天河倾泻而下,滂滂沛沛,奔奔腾腾。天地间茫茫如瀑,白烟如浪,雨水裹着泥浆冲落山坡,汇积成溪,转眼淹没了山脚下的蜿蜒小路。
清风木然望着山神庙外,似看雨看得痴了,王子乔却清楚对方那一缕气机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自己。
“王道友,你这道童倒是风骨灵秀,一表人才。”胖叟眼珠转了转,对支狩真嘻嘻一笑,“小家伙,待会儿留点神,顾好自己。”
支狩真暗叫不妙,这老头不怀好意。果然,张无咎阴冷的目光追过来:“这是个麻烦,得解决掉。王子乔,你怎么说?”
王子乔面色一沉:“张道友这是看不惯王某,故意挑衅么?”
“先生。”瑶霞扶了扶鬓间的金步摇,嫣然一笑,“大局为重。”
支狩真心头骤然一紧。“砰!”一块山岩翻滚着掉下来,砸在山神庙门口的石狮子上,碎块迸溅。
“谁?”王子乔仰头直视庙顶,老旧的木椽与屋脊搭接处有一条裂缝,冷风夹着水挤进来,随之还有一缕人形的幽暗烟雾。
“先生勿惊。”清风讶然看了一眼王子乔,这个闲云野鹤的方士着实可怖,居然比自己还要早一步警觉。直到此时,张无咎三人才反应过来。
“桀桀桀桀,朋友好深湛的精神力!”人形烟雾犹如鬼魅,绕着四周高速窜绕,继而停在山神像前,显化成一个高瘦的灰袍男子。
“子乔先生,这位是蛮荒第一高手,幽魂教教主阴九幽。”清风静静说道。
“阴教主的游魂飞烟身法名不虚传。”王子乔含笑拱手,道门这一次来势汹汹,竟还勾结了蛮荒最大的地头蛇,也不知双方谈妥了什么交易。
“桀桀,原来是八荒第一术士王子乔,难怪能喝破本座的行藏。”阴九幽的双瞳如鬼火闪烁,即便站着,他的身躯也似一缕烟雾,不停扭摆,灰袍荡起层层涟漪。
“对方到哪了?”清风问道。
“距此还有百里。按他们的行速,一盏茶就到。”阴九幽“桀桀”笑道,“放心,本座的手下一路盯着呢。”
“怎么这么快?”
“本座打探到,对方半个月前就渡海进入蛮荒,还有一种可供骑乘的飞象异兽随行。要不是本座花了大代价拖住他们,又碰上雨季难行,这群光头早出蛮荒了。”
“半个月前?”张无咎恼怒地喝道,“该死的高倾月,竟敢瞒天过海……”
“诸位道友。”清风一摆手,目光缓缓掠过众人,肃然道,“都准备好了么?”
“这小子呢?”张无咎森森望向支狩真。
支狩真面色不变,清风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忽而“咦”了一声,干瘦的手掌搭上少年肩头,轻描淡写,毫无预兆,支狩真连躲闪的念头都来不及生出。
但他神色始终沉静,不显丝毫反抗的迹象。他的意识沉入精神世界,试图找到那座一闪而逝、俯瞰虚空的高山。
他有种预感,只要连通那座山,他就有逃命的机会!
“灵窍都快开了?”清风的手沿着支狩真肩膀一路捏下去,“好骨骼!好资质!胆色也好!奇怪,就是气血弱得不像话。他的家世……”
王子乔目光一闪,手指凭空画了个符,轻轻一弹,送到清风跟前。
“以念为符!”清风惊了一下,轻触这团无形无质,唯有精神方可捕捉的念符。几息过后,他身躯微震,诧异看向支狩真。
“奇货可居。”王子乔忍住心湖动荡的剧痛,微笑颔首。强行以念为符,令他魂魄再受轻创。但为了震慑众人,只能如此。
“清风前辈,小子斗胆冒犯,恳求前辈垂青,收录门下!”支狩真突然俯身,长揖不起。自己是永宁侯的私生子,王子乔的念符必然是这么说的。
要杀自己,就是和永宁侯作对。而永宁侯的原氏家族,是大晋声名显赫的四大门阀之一,与太上神霄教牵扯甚深。
“收录门下?”张无咎蓦地发出一阵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就凭你也想……”
“张道友慎言!”清风喝道,语声虽轻,却瞬间吞没了张无咎的声音。
张无咎怒上眉头,几欲发作,终究还是忍下来。
胖叟瞧着支狩真,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别管这孩子了,时间差不多了。”
清风点点头,作了个手势。胖叟、瑶霞、阴九幽纷纷冲出山神庙,隐没四周。张无咎悻悻地瞅了清风一眼:“如果这野小子出了岔子,由你们太上神霄教担待!”一甩袖子,飞掠而出。
清风面色自若,一手扶起支狩真,温言道:“此事容后再议。”
“是。”支狩真恭谨答道,清风虽对他的身份存疑,但至少不会妄动杀念。王子乔淡淡一笑,支狩真这一手以进为退,玩的正是时候。
“先生,请随我来。”清风缓步走到山神庙门外,俯视下方溪雨暴涨的山路,王子乔和支狩真也跟了出去。
片刻后,一行人拐过山脚,出现在茫茫雨幕里。
“嗖——”一根赤红色的利箭挟着呼啸的气旋激射而出,在夜空划过万丈光芒,照得四野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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