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哔啵一声,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杨复光的脸随之明明暗暗。
京西刚刚稳定,诸镇神策军都归于他旗下,朝廷却只加了一个西面行营都监使,名头虽大,却并无实际兵权,完全不能跟他稳定京西形势的功劳相匹配。
南衙北司争了一百多年,宦官与士族门阀也斗了一百多年。
宦党在朝中势力庞大,但士族门阀在地方上有一定的实力,朝廷做任何事,既离不开宦党,也离不开士族门阀。
长安沦陷,天下南巡,天下人将罪责全都推在宦党身上。
田令孜为平息众怨,默许了王铎升任诸道行营都统,顺手打压打压风头太盛的杨复光。
而且王铎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公然朝忠武八都下手,丝毫没给杨复光颜面。
一旦陈玄烈动摇,那么杨复光麾下核心力量将会分裂。
“半年,只需半年,某便可克服长安,合诸军之力共击草贼,奈何……”杨复光长叹一口气。
杨守亮低声道:“这王铎不似来剿贼的,反而是来搅局的。”
杨守信怒道:“我们有忠武八都和神策军,既然能将郑畋赶下去,也能将王铎走人!”
这几个月杨复光除了到处筹措粮食,也在培植羽翼。
收了三十多名神策军将校为义子,基本将京西的两万神策军收入囊中。
而王铎手上能用的只有李铤、巩咸的一万余西川黄头军。
两边实力不在一个档次上。
杨复光踱了几步,额头皱纹拧成一个“川”字,王铎纨绔子弟而已,若无当初的荆湘惨败,黄巢说不定至今还在岭南、浙东一带游荡。
“大唐风雨飘摇,某费尽千辛万苦,才聚起这点生机,不可再乱了,去了一个王铎又能如何?朝廷还会再派清流前来。”
杨复光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
当然,最主要的是王铎城府太浅,一上来屁股都没坐稳,形势都没摸清,就明晃晃的朝忠武军下手。
贪功冒进、愚不可及。
这样的人根本不是杨复光的对手。
“阿耶英明,王铎不足为惧,然则崔安潜颇有智谋……”杨守亮从不质疑杨复光的能力。
杨复光语气轻松,“某与崔进之共事多年,深知其为人,断不会坏了朝廷剿贼大局,尔等大可放心!”
杨守信道:“陈五郎若是投了王铎,阿耶不可掉以轻心!”
“放心,清流那帮人并非真的看重他,此子极为精明,断不会愚蠢到成为他人手中之刀剑。”杨复光颇有识人之明,收的义子都是一时俊杰。
在看人这方面,很少出错。
能将矛盾重重的忠武八都揉合在一起为己所用,这种手段非常人能及。
“那么,孩儿去点拨一番?”杨守亮平素与陈玄烈关系不错。
不敢看僧面看佛面,探探心意总是好的。
“为父已经说过,此子极为精明,太着痕迹反而落了下风,对此事不闻不问,反而能显示为父之大度,知道为何忠武八都愿意为我所用么?”
忠武八都都不是善茬,鹿晏弘、陈玄烈、王建、韩建全都野心勃勃之辈。
“孩儿愚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忠武八都哪一个私下没有动静?只要大节无亏便可。”
这些话不仅是说给杨守信兄弟,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武功县衙。
这一夜注定很多人不眠。
王铎焦躁的走来走去,“一介武夫,竟敢如此不识抬举,当真以为某动不得他?”
手握墨敕除官之权,连节度使都要低头俯首。
如今费尽心机高调拉拢一个牙将,竟然被拒绝了,诸道行营都统的颜面扫地。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形势,还真动不了……
一动就是一场兵变。
忠武军战功赫赫,八千人马一路从邓州杀入关中,大破草贼,即便王铎麾下有一万余黄头军,也不敢轻动。
而且西川黄头军是忠武老卒练出来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牵一发而动全身。
“都统太心急了,眼下当以大局为重。”崔安潜神色疲惫。
被朝廷一脚从西川节度使上踢开,他也心寒了。
王铎举荐他为副都统,并非看中他的才能,而是看中他曾任忠武军节度使,希望借他的影响力拉拢忠武八都旧部。
“大局,何为大局?阉党之害犹在草贼之上!”王铎脸色一沉。
赴任之初,高骈就与朝廷撕破脸皮,上表朝廷骂皇帝是亡国之君,王铎是亡国之臣。
因此王铎对宦党的恨意还在草贼之上。
“唯有先破草贼,方可压制宦党,都统身负天下之望,不可意气用事。”崔安潜平静的望着他。
瞬间,王铎心中的怒火散去大半,剿灭草贼收复长安,足以名垂青史,巨大的利益面前,王铎也只能放下个人喜恶,“崔兄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如今该如何用兵?”
“围而不攻,去草贼之势,可令泾原、博野二军入奉天,邠宁、凤翔二军入兴平、定难、保大二军屯驻渭桥,草贼三面受敌,粮草困乏,不出一年,定弃长安而东,届时诸路大军从后掩杀,大事可成,天下可定!”
拓跋思恭、拓跋孝昌二人率党项人血战朱温,朝廷感其忠,遂改夏州为定难军,改鄜坊为保大军,赐以国姓。
草贼几十万大军困于长安、同、华三地,不事生产,稍有眼力之人都能看出败亡是必然。
黄巢没能迅速扫平京西,注定不能长久。
王铎此番北上,就是为了摘取胜利果实,闻言不禁大喜,“崔兄之才,胜吾十倍,此战之后,定可拜相!”
三年之前,崔安潜或许还有几分功名心,但现在早就心冷了。
击败黄巢又能如何?
黄巢只是开始,天子南巡成都,长安沦陷,朝廷威严荡然无存,对关东藩镇的控制进一步削弱。
此战之后,更大的动乱还在后面……
现在已经有了苗头,魏博军擅自攻打天平军,杀天平军节度使曹存实,也就是曹全晸之侄,眼看要吞并天平军时,牙校朱瑄接掌郓州防务,挡住了魏博军。
浙东观察使刘汉宏谋夺浙西,与杭州刺史董昌交兵。
抚州刺史钟传逐江西观察使高茂卿,占据洪州。
江西牙将闵勖逐湖南观察使李裕,自称留后。
就连天子脚下的西川,也深陷阡能之乱,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屡战屡败……
崔安潜颇有心力交瘁之感,如果自己还在忠武军任上,天下形势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或许冥冥之中皆是天意,“武功诸军混杂,亦生变乱,不如率黄头军、兴元军退守盩厔。”
王铎自然言听计从,“也罢,为了天下苍生和朝廷,姑且退一步,日后再做计较,某这就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藩镇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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