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京华擦洗一番,换上寝衣,一回头,便见赵宝珠躺在榻上,用被子蒙过头,整个人蜷成一团。
叶京华挑了挑眉,走到床边,俯下身将被子的一角掀开了些许,往里头瞧:“怎么了?被子里有什么好玩的?”
赵宝珠背对着他,将头埋在被褥里,听到叶京华的声音也没抬头,闷闷道:“我……我困了。”
叶京华见他不肯起来,笑了笑,将被子往下拉了拉,以免闷着赵宝珠。接着,他便在床榻边儿坐了下来。
榻上方才都被叶家的家仆铺上了松软的被褥,他这一坐,赵宝珠立即就感觉到了。他一愣,接着猛地扭过头,惊诧地看着叶京华穿着寝衣坐在榻边,一副要睡上来的样子:
“少爷、少爷要睡这儿?”
赵宝珠惊讶得声音都发颤。
叶京华闻言,偏过头挑眉看着他。满脸写着「有何不妥」几个字。
赵宝珠张了张嘴,又闭上,满面通红,一把掀开了被子就要榻下走:“不、不行,这样成何体统——”
他刚爬出去一步,就被叶京华抓住了两条胳膊,他转过脸来,面色一沉,皱眉道:“要去哪?快躺回去,别着凉了。”
赵宝珠连看都不敢看他,低着头快速道:“少爷在这儿歇息吧,我、我找间别的屋子——”
“这哪还有什么别的屋子?就歇在这儿。”叶京华抓着他的手纹丝不动,冷声道:“旁的屋子连床被子都没有,怎么住人?”
赵宝珠满脸通红,嘴唇嚅喏几下,抬头道:“那、那我就去跟阿隆挤一挤。”
闻言,叶京华面色立即一变,抓着赵宝珠手臂的手收紧,那神色冻得赵宝珠都不禁打了个冷颤,不敢挣动了。
沉默了片刻后,叶京华才敛下眼,缓缓道:“外头夜风那样冷,你走出去,未免着凉,就在这儿呆着,夜里有什么事情,我还能看着。”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朝赵宝珠靠近了些,伸手将他挣动间有些凌乱的寝衣理好。赵宝珠看着他细致的动作,心尖一软,便见叶京华抬起眼,浓睫下琉璃般的眼眸微微闪烁:
“你病着,叫我怎么能安心。听话,别让我生气。”
话说到后头,他的语气冷下来,赵宝珠再有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就这样被叶京华半哄半强迫地躺回了床榻上。
见他安寝,叶京华的面色才略微好转,接着转过脸,将床榻旁的油灯熄灭。
卧房中没了灯,一下子暗下来。
赵宝珠在黑暗中努力往床边缩,直至脸都快贴到墙面上去。这县衙的床榻虽算不上窄小,却也不算宽大,要躺两个大男人是有些逼仄的。赵宝珠尽力让开了位子,将自己缩成一团,以免和叶京华靠得太近。
一片寂静之中,衣物与被褥摩擦的窸窣声响起,赵宝珠缩在墙角,感到身边的软榻陷下去一块,接着,一股熟悉的冷香弥漫开来。
叶京华躺在了他的身边。
赵宝珠紧闭着双眼,眉心颤抖,尽力放轻了呼吸,紧张地眼睫都在不停颤抖。
幸而叶京华躺下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似是也累了。
赵宝珠这才猛然想起叶京华也是舟车劳顿,一路从京城赶到青州府上赴任,又马不停蹄赶到这儿来,还为他的病这么一通折腾,必然是累了。
赵宝珠一想便觉得心疼,在被褥里缓缓转过身来,在黑暗中看向叶京华。
屋里的炭盆燃烧着,时不时发出火花蹦出的轻响声,借着那微弱的火光,赵宝珠看到叶京华的轮廓,却见他是背对着自己的,看不清神色。
赵宝珠在黑暗中轻轻呼吸着。其实叶京华能来,他到底是十分欢喜的。
凝视了叶京华的背影片刻,赵宝珠还是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少爷。”
“嗯?”
叶京华几乎是立刻便应了声,接着便是一阵窸窣,赵宝珠在黑暗中见他转了过来,面朝着自己,火光照亮了一点脸侧的轮廓,声音中带了些沙哑:
“怎么了?”
赵宝珠以为是自己吵醒了叶京华,有些愧疚道:“是不是我将少爷吵醒了?”
谁知他这话一出口,叶京华却默了默,隔了小半响才道:“以后不许再跟我说这种生分的话。”
他语十分冷硬,赵宝珠听了一怔,便息声了。
像是因着没得到他的回应,隔了不到半息,叶京华的声音就再次传来,这才语气彻底沉了下来:“听到没有?说话。”
赵宝珠这才一凛,赶忙道:“少爷,我知道了。”
听他这样说,叶京华似是才好了些。赵宝珠在黑暗中听到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似是叶京华转了个身,离他近了些,低声道:“听到了就要做到,晚上不舒服要知道叫人,我就在旁边,别不舒服还忍着。”
赵宝珠这次学乖了,叶京华话音刚落,他便应声:“少爷,我都明白了。”
叶京华听了,似是满意,却也没说话,屋里一时重新陷入了沉默。
赵宝珠屏住呼吸窝在被褥里,颇有些提心吊胆地看向叶京华的方向,生怕他还有什么不高兴。见叶京华久久未言,他才渐渐放松了些,一想到此次与叶京华重逢的种种,一个没忍住,略有些抱怨似的说:
“少爷变了。”
这话一出口,赵宝珠便觉说错了话,然而叶京华已经听见了,轻轻’嗯’了一声,问他:“我怎么变了?”
话已出口,赵宝珠见叶京华没生气,咬了咬下唇,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说了下去:“以前……以前少爷很疼我的。”
他自己都未注意到,这话隐隐带了几分嗔怨,似是在埋怨叶京华似的。赵宝珠只是觉得此次重逢叶京华确实变了不少,眉宇间像是有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似的,紧紧盯在他身上,还动不动就不高兴,搞得赵宝珠提心吊胆,生怕那句话又说错了。
听了这话,叶京华一顿。接着赵宝珠在黑暗中听到了些窸窣声,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轻轻掐了一下他上臂的软肉。
“你也知道我疼你?”
赵宝珠被掐得轻轻哼了一声,叶京华遂放开了手,又安抚似的摸了摸,低声道:
“知道还这么气我。”
赵宝珠知道他说得是当初不告而别的事情,于是心虚地沉默着不敢说话。叶京华的手放在赵宝珠的手臂上,良久之后道:“以后要到什么地方去,要先让我知道。”
赵宝珠赶忙点头,乖顺地嗯了一声。
叶京华似是这才终于满意了,手环到赵宝珠背后,将他搂进了些,顺着他的一头乌发抚了抚,低声道:“好了,睡吧。”
说罢,他自己先闭上了眼。赵宝珠在极近的地方看到他扇似的浓密睫羽,这才发觉两个人的姿势不知何时从背对背变成了面对面,还离得极近。赵宝珠脸颊蓦然一红,想挣动却又觉得叶京华累了,不愿再打扰他歇息,心里纠结了一番,终是躺着没动。
屋子里一时只剩炭盆中火花迸溅的声音,和叶京华平缓的呼吸声。
赵宝珠躺了一会儿,眼皮便渐渐重了,说起来他今日也累得不轻。先是舟车劳顿,又是提着心提防着知府,接着骤然见了叶京华,一番大起大落之下甚耗心力。屋子里静下来,赵宝珠不一会儿就头脑发昏,闭上眼睡着了,不过半刻,还隐隐打起了小呼噜。
此时,叶京华才在黑暗中睁开了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赵宝珠面上,借着火光看清了他卷翘的睫毛,和清瘦了些后更显得秀丽的面孔。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少年的眉眼,终是叹了口气,长臂一拢,像是重获至宝般,将赵宝珠紧紧抱在了怀里。
赵宝珠一夜好眠,连一个梦都没做。
被窝里暖烘烘的,身上盖的被子又轻又软,没有半点儿霉味,屋子里的炭盆还有余温,驱散了清晨湿冷的水汽,舒服地赵宝珠睁不开眼。
他睡得太舒服,以至于待阿隆来敲门时还没醒过来,只迷迷糊糊地在梦里听到阿隆似是在’老爷’’老爷’的叫他。
赵宝珠轻轻蹙起眉,哼哼了两声,眼睛还没睁开,就撑起身来:“嗯?怎、怎么了——”
谁知他刚一动,一双手便伸过来,将他按回了床榻上。赵宝珠迷糊着,听到一阵衣物的窸窣声,似是有人坐了起来,他和困意挣扎着微微掀起些眼帘,便模糊地看见叶京华坐在床边,随手披上了外袍:
“少爷?”赵宝珠一见,这才想起叶京华还睡在他旁边儿呢,登时清醒了些:“少爷,你去哪——”
叶京华听到动静,回过身来,又伸手按住赵宝珠的肩让他躺回去:“你睡吧,我出去看看。”说罢,他俯下身,爱怜地在赵宝珠拧起的眉间摸了摸,温声道:
“你还病着,需要多歇息。”
赵宝珠陷在松软的床铺里,虽还困得紧,却还是努力睁开了眼,“这怎么行——”
他知道这么早阿隆就急急来叫人,应该是有百姓急着来告官。自从查抄了尤家强占的田产,按原定的冤情分派下去,各种大小纠纷就不断。毕竟尤家在这无涯县做过的事情就是厚厚的一摞烂账,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
赵宝珠深知这里头事物的犯难,况且除开尤氏一族,这县上也不说就都是好人了——南山坡那头就有好几户都刺头得紧呢,怎么好让叶京华去忧心这些事呢?
然而他才刚一开口,睁开眼睛想看叶京华,就被男子的手捂住了眼睛。
“听话,再睡会儿。”
叶京华捂着他的眼睛,将赵宝珠重新塞回被子里,像只蝉蛹似的裹起来,拍了拍他的背,就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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