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
陆瞳握着帕子的手微微收紧。
后颈肿胀、发热多汗、皮肤发黑、腹部风瘙、腹痛流血。
单看每一样,的确是孕期可能出现的情况,但数样一齐发症……
她一言不发,霍地起身,在众人疑惑目光中快步走向桌前,打开医箱,从里抽出装着金针的绒布。
还未等几人反应过来,她已快步走近裴云姝,抓起她的手一针扎进!
这动作太快,裴云姝下意识“啊”了一声。
琼影怒道:“住手!”一掌将她推了开去。
陆瞳被狠狠一推,险些撞倒一边的橱柜,橱柜上笔架“噼里啪啦”摔了一地,惊动了外头人。
银筝从外面跑进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陆瞳没说话,死死盯着裴云姝的手。
琼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陡然一震。
那只洁白如玉的手腕间,金针扎进的地方,极快地显出一道蜿蜒血痕。
说是血痕也不对,分明是一道乌紫的长痕,如一条一直暗中潜匿的蜈蚣毒虫,猝不及防间露出狰狞真容。
裴云姝低头,骇然看着腕间血痕,颤声开口。
“……这是什么?”
……
院外,池边小榭中,孟惜颜斜斜倚靠着朱色栏杆坐着,漫不经心往池中抛洒鱼食。
中秋盛筵已经散了,府中主母出事,她这个做侧妃的要是还能若无其事的继续主持席宴,明日满盛京城都要传出她目中无人的流言。
有些事情,私下里是一回事,当着外人面,总归还是要装一装的。
身侧婢子弯腰,在她耳边低声道:“夫人,她们还在王妃屋中。”
孟惜颜淡淡一笑:“哦?”
她勾了勾唇:“看来,这个新来的大夫,还真是有几分胆量。”
今日裴云姝突然发症,本来要请医官和稳婆来看的,谁知这府上刚好有个送药来的坐馆大夫。裴云姝那头急需人过去瞧瞧,周围官家女眷们又趁势推举,她便顺水推舟,叫那个陆瞳去瞧一眼裴云姝,也好显得她真心实意地替王妃着想。
婢子道:“夫人,那陆大夫毕竟是个外人,就这么贸然进去见王妃,会不会不妥?”
“不妥?有什么不妥?”孟惜颜随手洒下几粒鱼食,望着自水中浮起争抢食物的游鱼轻笑。
“是外人才好,是外人,方才更好显得与我们无关。”
说来也巧,裴云姝早不发症晚不发症,偏偏在今日发症。文郡王一早便进宫去了,府中唯有她这个侧妃在场。倘若裴云姝真在今日出了什么差错,虽无证据,但旁人难免说三道四,还要怪她这个侧妃不肯上心。
然而中秋佳节,医官院的大部分医官休沐,临时赶来也要些时候。至于稳婆,裴云姝小心谨慎,千挑万选了信得过的稳婆等着两月后的那日为她接生,眼下要找到人,恐怕也不是立刻就能寻到的。
这样一来,那个姓陆的大夫来得简直是正好。
既是因送药巧合撞上,又是太府寺卿府上夫人相熟的大夫,无论如何也与她这个侧妃无关,算不到她头上。
身侧婢子还是有些担心:“那大夫会不会瞧出什么不对……”
孟惜颜冷冷瞪她一眼,婢子打了个冷战,忙告饶道:“奴婢胡说八道的,夫人别放在心上。”
孟惜颜哼了一声,低头拨弄木碗中的鱼食。鱼食从她涂着蔻丹的指尖流泻而下,宛如一粒粒黑色明珠。
“宫中的药,医官院的医官都瞧不出来,裴云姝请的几个大夫到现在也没发现端倪,她一个破医馆的坐馆大夫能看得出来什么。”
她微微扬起下巴,鬓间那只红宝石步摇艳丽似血,衬得女子颜如脂玉,红唇饱满,吐出的话却带着阴森冷意。
“也算她命不好,裴云姝今日不出问题则已,一出问题,她也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要一起陪葬。”
“不过,能为文郡王府的小世子陪葬,对她那样身份的人来说,应当也是一种荣幸了。”
言罢,似是觉得好笑,孟惜颜掩住嘴,“咯咯”轻笑起来。
丫鬟不敢出声。
孟惜颜笑了一阵,才慢慢收起面上笑意,重新洒了一把鱼饵丢进池塘。
鱼群争先恐后漫游上浮,争夺着她指尖漏下的星点饵料。孟惜颜饶有兴致地看着,耳畔两滴珊瑚耳坠红得滴血。
身为少府监府上嫡女,自幼容貌、才情哪一样比不上裴云姝,就因为裴云姝有个昭宁公的父亲,她二人一同进府,裴云姝做正妃,她就只能做侧妃。
侧妃侧妃,那不还是妾么?
裴云姝个性冷淡清高,亦不懂小意讨好,过门后不久就遭到文郡王厌弃。而她身为侧妃,却独得文郡王宠爱,在这王府中,地位并不比裴云姝低多少。
孟惜颜原本对现下的一切很满意,直到裴云姝有了身孕。
裴云姝有了身孕,若诞下的是个儿子,将来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郡王之位,还是会落在裴云姝的儿子身上。而她孟惜颜所生,便要被永远烙上一个“庶子”之名。
所以,裴云姝腹中子嗣,注定不能留。
孟惜颜弹了弹指尖,最后一粒鱼食落下,她低头,池面倒映出一张美人的脸。
她看着看着,慢慢笑起来。
第八十九章 小儿愁
“你说王妃中毒?”
文郡王妃寝屋中,叫琼影的婢女脸色陡变:“不可能!”
另一个丫鬟芳姿喃喃开口:“王妃素日一干起居用物,都被我们仔细检查过。因怕旁人在其中动手脚,连香料也不曾用,只用花果熏屋。至于饮食,我们与王妃同吃同住,我和琼影都不曾有反应,王妃怎么会中毒……”
陆瞳不语。
毒这种东西,并非要从香料饮食中下手,只要有心,自然能无处不在。
她望着裴云姝腕间乌痕,“看样子,王妃中毒已有一段时间了。”
裴云姝如遭雷击,一张脸白得没有半丝血色,抬头望向陆瞳,恍恍惚惚开口:“陆大夫,这毒……”
“没弄清楚是何种毒药之前,我无法为王妃解毒。”陆瞳道。
裴云姝身子颤了颤,芳姿忙上前扶住她,焦急开口:“大夫,我家王妃因身子重,平日里极少出屋,在这之前都没有任何征兆,况且医官们隔些时日就会上门,也不曾发现问题,怎么会中毒呢?”
陆瞳沉吟片刻,问:“王妃开始有后颈肿胀、发热多汗、皮肤发黑、腹部风瘙征象,最早可到多久以前?”
裴云姝想了想,轻声道:“近两月前。”
“近两月,王妃可曾去过什么地方?”
“不曾。”
陆瞳道:“此毒在两月前发症,医官却没发现,症象又都是产妇孕至后期可能出现之迹,下毒之人很谨慎。应该是积少成多,王妃早已接触到毒药,累积到一定时日才显现出来。”
她转身,看向芳姿:“现在你告诉我,王妃每日起居做了什么,事无巨细,一件也不要漏掉。”
芳姿闻言,紧张地回忆片刻,才道:“王妃每日近巳时起床,用过早膳,就在院子里随意走走,前些日子天热,不敢出门,白日里就在屋里看看书,弹弹琴,描描花样子。身子重了后又嗜睡,末时小憩一会儿,夜里不到亥时就睡下了……”
“一日三餐都是我们和夫人一起用的,而且院子里也开了小厨房,不可能有人在其中下毒。”
陆瞳微微皱眉。
芳姿既然笃定不会有人在吃食中下毒,那么这其中应当不会有问题。裴云姝的日常听起来格外简单,就如她这寝屋一般,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看书,弹琴,描花样子……
陆瞳往外间走了两步,目光落在那方被银纱罩住的古琴之上,顿了顿,走上前去,揭开了照着古琴的银纱。
古琴沉幽,如方清寂冷木,陆瞳不认识这是什么琴,只伸手从琴面轻轻拂过。
琼影刚跟出来瞧见的就是这幅画面,遂道:“医官说多听宁静乐曲能使腹中小儿心情愉悦,王妃便每日要弹上一两曲。”她见陆瞳不动,谨慎问道,“这琴有问题?”
陆瞳收回手:“没有。”
古琴很干净,没有任何有毒的痕迹,不止是古琴,应当说,裴云姝整个寝屋里都很干净。就如她婢女所言,为怕生事,连个香炉都不放,只摆放些花果留香。
陆瞳的目光从屋中陈设中扫过,掠过桌前时,视线突然一顿。
就在摆放古琴不远处,矮几上放着一对小巧的泥塑土偶。
这对泥塑土偶做得十分精巧,颜色鲜艳,用彩绘做成童子手持莲蓬的模样,还罩以红纱碧笼。土偶栩栩如生,偶人身上的衣饰则镶嵌着珍珠黄金,以及象牙做成的玉佩,看上去价值不菲。
陆瞳一怔,摩孩罗?
她知道摩孩罗,梁朝每至七夕,街上会有小贩贩卖这样的偶人,七夕人们用摩孩罗供奉牛郎织女。用以祝祷生育男孩,多子多福。
她从前在常武县时,七夕随家人出门也曾见过有人贩卖,但这土偶小小一个价格却昂贵,只能看看作罢。
裴云姝屋子清简素雅,唯有这么一对鲜艳精美的土偶,在此处格格不入。
陆瞳伸手,将其中一只土偶拿起来,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眉心陡然一跳。
琼影:“怎么了?”
陆瞳神色冷下来,握紧土偶,转身进了里屋。
里屋中,裴云姝和芳姿见陆瞳拿着摩孩罗进来,皆是一怔。裴云姝道:“这……”
陆瞳一言不发,到桌前站定,三两下剥开土偶身上华丽衣裙,顺手拿起桌上剪刀,在摩孩罗身上刮下浅浅一层泥沙,把泥沙往茶盘里的茶盏中一倒。
旧窑瓷盏中本还剩有半杯茶水,泥沙倒进去,立刻成为浑浊一团。陆瞳拿起金针往水中一搅,银筝站在她身后,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只见原本光泽闪耀的金针,前端已蓦然发黑。
“这上面有毒?”裴云姝失声叫起来,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抖着唇,脸色白得吓人,“这是……穆晟送我的,他怎么会毒害自己的子嗣……”
文郡王再如何冷落她,那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但她腹中的是穆晟的亲生骨肉,他没有理由对孩子下手。
可这摩孩罗,的确又是穆晟送与她的。正因“多子多福”的佳兆寓意,她又见这土偶精美可爱,这才留了下来,日日把玩,未曾想这土偶身上,竟藏有致命之毒!
裴云姝摇摇欲坠,陆瞳却站在桌前,紧紧盯着手中土偶,眸中一片冰凉。
土偶被剥去装饰华丽衣衫,彩绘的眉眼却尚在,手擎一支未开莲蓬,细长的眼笑如弦月弯弯。
一瞬间,那双以墨笔描绘的笑眼,与另一双细长美眸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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