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含笑的声音浮现在她心头。
“我曾经做过一味毒药,此毒无色无味,易溶于颜料,怀孕的产妇用了,起先不会有任何反应,渐渐的,会身体发热,肤色变黑,再过几月,肩颈处逐渐肿胀,等到一定时候,许有腹痛流血之兆,这便代表此毒已种入胎内,是成熟的标志。”
“不过,这还不是最有趣的地方。”
她笑道:“最有趣的是,即便如此,中毒之人腹中胎相仍然安稳。就算有大夫探看,也只会认为这些症状是寻常孕兆,安胎药喝下去,只会让此毒浸入更深。待满十月,诞下一名死胎,产妇却平安无事。”
“所以呀,这毒,又名‘小儿愁’。”
小儿愁……
难怪她先前一见裴云姝的病症便觉心中异样,原来早在多年以前,她就已听芸娘提过此毒。
芳姿见陆瞳神色凝重,小心开口:“大夫,你知道这是何毒?”
“知道。”
芳姿一喜:“太好了,麻烦大夫尽快为我们王妃解毒!”
半晌无声。
裴云姝看向沉默的陆瞳,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大夫……”
“无解。”陆瞳轻声开口,“此毒无解。”
手中摩孩罗眉眼弯弯,仿佛能透过眼前烂漫笑脸,看到芸娘弯起的嘴角。
妇人说:“我只管做毒,哪里管什么解药呢。此毒一旦种入体内,便如幼种发芽,寄生于胎儿之上。药物、针刺,都不能使其毒性缓解。就像一棵初长的树,你只能看着它慢慢枯萎,束手无策。”
“小十七,”她笑得欢悦,“这,就是制毒的意义啊。”
“大夫!”
裴云姝猛地抬起头,不顾芳姿的阻拦执意下地,颤巍巍地就要同陆瞳跪下,陆瞳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被她一把抓住手。
裴云姝紧紧抓着陆瞳的手,那双瘦弱的手似乎有无尽力量,她盯着陆瞳,目光中满是绝望与哀求,声音也像是哽咽了。
“大夫,”她嘶声道,“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王妃——”芳姿和琼影惊呼。
裴云姝却执意不肯起身,望着陆瞳,像是望着死路之中唯一的生机。
陆瞳心头一震。
她能看到裴云姝眼底不肯褪去的光芒,她说的是“孩子”而非“自己”。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柯承兴的小厮——万福曾在茶馆里与她说过的话来。
万福曾说,姐姐陆柔死前,曾查出有了身孕。
她无法得知陆柔在自知有孕时是何种想法,但这一刻,她仿佛在裴云姝的身上,看到了陆柔曾经的影子。
她们都是怀着身孕时被人加害,不同的是,姐姐没能等到救她的人到来,被那些豺狼虎豹围堵着,孤独死在了冰冷的池水中。
裴云姝的眼泪一滴滴砸落下来,芳姿和琼影在旁边低声安慰:“王妃别哭,医官马上就到了,一定会有法子的……”
陆瞳闭了闭眼。
不要心软。
不能心软。
郡王府中情况错综复杂,她一个外人贸然掺合,绝非好事。裴云姝若是无事,她已道出王妃中毒真相,势必被下毒之人记恨。若裴云姝有事更糟,她作为无故卷入其中一粒草芥,只会成为迁怒的筏子,一同与这位郡王妃陪葬。
更何况,“小儿愁”本来就是无解之毒,芸娘从不说谎,说没有解药,就一定没有解药。裴云姝中毒已久,就算这孩子现在生下来,也已被积毒浇灌,未必活得了。
她有血仇在身,大仇还未得报,不该为这些旁人的事使自己陷入危险,还需留着这条命做更重要的事。
这样才对,本就该如此。
耳畔裴云姝的哭泣愤懑无助,藏着难以言喻的凄楚。
陆瞳睁开眼,骤然开口:“没有用的。”
屋中哭泣陡然一滞。
她冷道:“如王妃所言,之前医官已来过多次,都未识出王妃中毒之迹,更别提替王妃解毒。更何况,此毒并不对产妇有损,独独损害胎儿,王妃已中毒多日,今日腹中出血,其实就是毒性成熟的标志。王妃安胎药喝得越多,此毒扎根越深,适得其反。”
裴云姝望着陆瞳:“大夫,你有办法是不是?”
陆瞳垂下眼帘。
裴云姝手臂上的乌痕已蔓延至小肘,再过不了多久,待完全没过关节,腹中小儿再无生机。
芸娘说此毒无解,是完全毒发后无解,但若在毒性彻底激发前止住,许能有一丝转机。
“大夫,”裴云姝向前爬了几步,抓住她的裙角,这般卑微的姿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亮得灼人,仿佛抓住了全部的希望。“求你救救我的孩儿——”
屋中久久没有回答。
就在裴云姝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之时,陆瞳说话了。
“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裴云姝眼睛一亮。
陆瞳转过头,盯着她一字一顿开口。
“催产。”
……
小室中,孟惜颜站在花几前,将手中秋花一支支插进手边的霁蓝釉胆花瓶中。
身侧的婢子进来回道:“王妃院子里的人说,王妃喝过安胎药,现下已好多了,那位陆大夫正替她调养安抚,应当是没有大碍。”
孟惜颜一笑,轻轻拿起笸萝中的银剪,开始细心修建多余的花枝,边道:“王妃果然吉人天相,次次都能逢凶化吉。”
婢子不敢说话。
多余的花枝被修建干净,瓶花便显得高低落差,韵致动人。裴云姝端详着端详着,红唇慢慢溢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碍眼之物,就该干脆利落地剪除。
就如裴云姝腹中的孽种。
孟惜颜神情冰冷。
那位叫“小儿愁”的毒药是她宫中的表姐给她的。
那时候裴云姝刚被诊出有孕,整个郡王府上下热闹极了。一向冷落裴云姝的文郡王破天荒对裴云姝嘘寒问暖,就连王府里那些下贱仆从,都开始见风使舵,对裴云姝一力讨好奉承起来。
孟惜颜心中恨极,紧随而来的是对自己未来的担忧。倘若裴云姝生下儿子,将来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日后就算孟惜颜再诞下子嗣,裴云姝母子也能永远压她一头。
她纵然再如何受宠,说到底也只是个侧妃,那个看似清高的郡王妃,恐怕即将母凭子贵了。
她心中有事,进宫时难免挂在脸上,被身为宫妃的表姐看了出来,询问她是出了什么事。
孟惜颜便将心中担忧和盘托出,表姐听完,反倒笑了。
“我当是什么事让你烦成这样,不过是有了身孕,宫中怀孕的妃嫔如此之多,可真能生下的又有几个,纵然生下,平安长大的又有多少。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怎么自己先给自己泄一半气。”
孟惜颜着恼,“娘娘有所不知,我倒是想做些手脚,可裴云姝如今吃食用度都格外谨慎,寻不到机会下手。再者,她毕竟是昭宁公的女儿,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恐怕也不好收场。”她试探地望向表姐,“不如,娘娘给惜颜指一条明路?”
表姐在宫中亦需要家族仪仗,文郡王宠爱自己,文郡王府便能站在表姐身边,对表姐来说,也是一门助力。
表姐没有说话,视线在她脸上转了转,似在评量她究竟值不值得自己冒风险。
孟惜颜心中七上八下着,直到听见表姐轻声一笑。
她说:“明路有是有,就看你敢不敢用了。”
表姐给了孟惜颜一封药。
她织锦的裙摆拂过殿中铺着软绒的地毯上,上头刺绣反射出的粼粼宝石像细碎日光,语调如春风般和悦。
“此药名叫‘小儿愁’。原本是宫中一味禁药。”
“先皇在世时,后宫曾有嫔妃使此毒谋害皇嗣被发觉,后来宫中勒令禁止此药。”
“这药无色无味,易溶于颜料。怀孕产妇服之,起先不会有任何反应,渐渐的,会身体发热,肤色变黑,再过几月,肩颈处逐渐肿胀,等到一定时候,许有腹痛流血之兆。不过,即便如此,中毒之人腹中胎相仍然安稳。就算有大夫探看,也只会认为这些症状是寻常孕兆,安胎药喝下去,只会让此毒浸入更深。待满十月,诞下一名死胎,产妇却平安无事。”
“此毒不伤产妇,专害婴胎,故曰‘小儿愁’。”
孟惜颜望着面前药包,忽然蛰人般地缩回手。
表姐瞧见她动作,不以为意一笑:“小儿愁如今几以绝迹。不过,因我与御药所的人有几分交情,才得知这桩秘辛。”
“这药我在宫里是不敢用的,但你可以一试。”
她轻声凑近孟惜颜耳畔,“宣义郎最宠爱的那个爱妾,可就是因为用了此药,才诞下一名死胎的呀。”
听到最后一句,孟惜颜心中一动。
她知道宣义郎的那个爱妾,弹得一手好琴,极受宣义郎宠爱。本来进府不久后有了身孕,宣义郎好好补养着,谁知道到了临产时,生下的胎儿却没了气息。
那小妾经此一事受了打击,一病不起,不久后香消玉殒。京中同僚夫人都说她是没福气,未曾想原来是中了毒。
想到宣义郎夫人温柔贤良的模样,孟惜颜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知道宣义郎因为宠爱小妾,小妾有孕时,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拿帖子请医官。连医官院的医官都没发现这其中端倪,直到小妾入土,也仅仅是按孕胎不健来定的症。
如果给裴云姝用上此药,就能无声无息毒杀她腹中孽种。
孟惜颜忍不住心动。
于是她接受了表姐的“好意”。
毕竟直接害掉裴云姝的性命,未免有些过于明显了。但若裴云姝活着,甚至平平安安呆到分娩日,最终诞下的婴孩却没气息,这就怪不得旁人了。
那些先前时不时的发热、头疼、风瘙倒全成了裴云姝胎象本就不稳的证据。
要是裴云姝能因此郁郁而终,那就更好。
孟惜颜又剪了两簇杂叶,直到再寻不出一丝不好,才将剪子放回笸箩,忽而想起什么,问:“医官可瞧过裴云姝了?”
裴云姝犯症已经有一个时辰余,医官院的医官应已到了。正如表姐所言,每一次裴云姝有些许不适,医官过来瞧,都只说是寻常孕症,让裴云姝不必担忧,喝几幅安胎药就好。
一开始孟惜颜还有些担忧,怕那些医官发现什么端倪,但几月过去,无一人觉出不对,孟惜颜渐渐也就放下心来,表姐没有骗她,这禁药,果真没几个人知晓。
婢子轻声回道:“刚刚王医官来过,不过被王妃身边的琼影拒回了。说是王妃此刻已好了许多,正在休息。王医官走时还有些不高兴。”
孟惜颜一顿:“裴云姝不肯见医官?”
“是的。想来是那位陆大夫已经安抚好了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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