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就是人走茶凉。范正廉嚼着嘴里的月团,恨恨地想。
正想着,暗处传来人的脚步声。那个总将眼睛望向天上的狱卒站在牢门,满脸不耐:“说好了一炷香,快点!”
他身后的人“嗯”了一声,待狱卒走后,才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祁川?”范正廉惊讶。
“是我,大人。”
灯火下,男子半张脸陷在黑暗里,看不清楚神情,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木讷。
然而这木讷在眼下孤立无援的范正廉眼中,立刻便成了亲切。
范正廉一把抓住铁栅栏,几乎要将脸全部贴上去,激动道:“你怎么来了?”
他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祁川,他如今戴罪之身,身边所有奴仆手下理应被牵连,他以为祁川也身陷囹圄,未曾想他居然好端端站在眼前。
范正廉迟疑道:“你……没被为难?”
祁川摇头:“小的只是录事,他们没在我身上查出什么。”
他这么一说,范正廉适才记起。自打他回到盛京赴任审刑院,刻意压着祁川官职不让他升迁,一介小小录事,的确不易被人放在眼里。
祁川没说什么,只从身后的食篮里端出几碟酒菜,从栏缝中递给范正廉,道:“小的知道大人这些日受苦了,小的无用,帮不上忙,就带了点吃的过来。”
范正廉看了看祁川,又看了看他递来的烧鹅,不知为何,心中突然生出几分感慨。
他在这狱中许久,一月间看遍人情冷暖。落井下石的、乘人之危的,趁火打劫的,到最后雪中送炭,愿意冒险来看他的,竟是这个他不怎么看在眼里的奴仆。
原先打压他的那顶录事官帽,眼下倒令他难得生出几分无地自容之感。
祁川默默倒酒给他,范正廉接过来,忽地苦笑一声,说:“小川,落到这个地步,也只有你愿意来看我了。”
“小川”这个称呼太过久远,祁川愣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低声道:“大人对小的有恩,小人感激不尽。”
范正廉叹了口气。
其实他与祁川自幼长在一起,主仆情谊绝非寻常可比。当初祁川想要进族学念书,秦家家贫,秦父不愿出银,更骂他不知天高地厚,是范正廉说服范母出了祁川那份束脩,带他一起进了书院。
书院中不乏富家子弟,见祁川出身低贱肆意欺辱,范正廉帮忙护着。而祁川也会偷偷帮范正廉抄习功课,那时候感激是真心,袒护也是真心。
只是人与人间,贵贱早已注定,祁川忠心耿耿、聪明伶俐,可惜却是贱奴之子,令人遗憾。
范正廉问:“外头现在怎么样?”
“礼部应当没有回旋余地了,御史台对此案十分看重,老夫人和夫人那头小的已打点过,会好过一些。”
范正廉点头,又左右看了一下,忽地招祁川上前,低声对他道:“你帮我做件事。”
祁川一怔。
“你偷偷去一趟太师府,想办法给太师传个话,就说我有一样东西要献给太师,还请太师相助。”
祁川迟疑:“这……”
范正廉神秘一笑,“虽我落到如今田地,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但这案子如何判,其中尚有余地。你没身在官场不知道,救我对那些大人物来说,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太师府,是我范正廉最后的靠山。”
他往后退了一步,喝一口热酒,一双眼在昏暗囚牢中灼灼发亮。
当初他把姓陆的那个小子处理干净,送了太师府一个人情,可也却不忘给自己留一手。那小子的信,他没有呈给太师府,而是自己私自扣了下来。
这东西用不好是催命符,但用好了,也能救命。
如今他已穷途末路,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先奋力一搏,之后种种,再容细想。
祁川还想说什么,外头传来狱卒催促声:“到时间了——”
范正廉看外面一眼,对祁川道:“去吧,别忘了我说的话。”
他应一声,把空食篮装起来带走,要走时,又被范正廉叫住。
“小川,”范正廉没敢看祁川的眼睛,语气愧疚,“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祁川身子一震,没说什么,快步出去了。
待出了门,他又往狱卒手里塞了一块碎银,狱卒掂了掂,脸色好看了些,看他一眼,“你倒是个忠仆,都这田地了还来探监。”
“忠仆”二字,从前听着不觉什么,如今听着倒觉几分刺耳,祁川闷头出了刑狱司大门,外头刮起大风。
风刮在脸上刀子似的疼,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想到方才范正廉嘱咐他去太师府的事,心乱如麻。
范正廉要去请太师府这张最后底牌,试图绝境翻身。然而祁川知道,如今外头的情况比范正廉想得还要糟糕。
这几日,无论他走到哪里,几乎都能听到有人谈论贡举舞弊案。上头决定彻查,甚至有消息说,要倒查往年下场中人有无作弊过往。
他做贼心虚,便如惊弓之鸟,梦里都是差人拿他的场景。
一旦倒查,查到范正廉头上,就会连带着查出他自己,九儿年纪还小,若有这样一个父亲,这辈子也就毁了。
其实自范正廉入狱后,也有其他人找到他,范正廉当官这些年树敌不少,他若投奔他人,便要拿范正廉做投名状。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仁心医馆那个医女说过的话来。
“船快沉了,不赶紧先逃吗?”
祁川的脚步一顿。
昏暗牢狱中,范正廉不知是幡然醒悟还是怎的,叫他一声“小川”,对他说“对不住”。
如若是从前,他们或许会冰释前嫌,共患难的人感情总要比旁人亲厚。毕竟那些年,他是真切感激过范正廉,发誓要效忠他一生。
偏偏是现在。
可惜是现在。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这句道歉来得太迟,而主仆间嫌隙已生。
船快沉了,聪明的人总是先逃离,他不想跟着这艘船一起沉下去,便要另谋生路,不惜一切代价。
哪怕是拿昔日恩人做垫脚石。
冷风吹来,吹得身上泛冷,祁川定了定神,握紧手中食篮,快步走入熙攘人流中。
……
盛京的风一日冷过一日,展眼九月,露气寒冷,北地鸿雁开始南飞。
鸿雁掠过盛京贵族家府邸,却把市井中闲趣佚事传得满城皆知。
两日前,一则消息悄无声息在市井中流传开来,说是因贡举舞弊案入狱的罪臣范正廉与当今太师府上渊源匪浅。如今一朝出事,范正廉在狱中四处收买狱卒请人帮忙给太师府带话,求戚太师出手相助。
这消息无凭无据,且着实荒谬,一开始众人都当是哪个杀千刀的胡乱生谣,毕竟一个审刑院详断官,一个权倾朝野的当朝太师,平日也不见往来,八杆子也打不着一处。说起来,还算范家高攀。
但这消息传得实在有鼻子有眼,还有人说曾在几年前见过太师府马车在范家门口停留,渐渐的,流言越传越甚,说范正廉本就是戚太师手下人,勾结礼部舞弊,正是因为太师府暗中授意。毕竟科场一旦为掌控,即是掌握梁朝半个朝野。若有求官仕途者,通过范正廉之手以重贿献之,方得荣华富贵。
这流言传过了内外诸司,传过东楼街巷,越过御史台传到皇帝案头,自然也传到了朱雀门头的太师府上。
太师府庭院中,池塘假山处,池中鱼群漫游,金盔、墨眼、锦被、梅花片……一眼望去,水中金霞粼粼,淙淙成韵。
当今朝中文臣最爱养鹤赏鱼,梁朝上下清流雅士纷纷效仿,常在庭斋中豢养此物。然而旁人府中鱼鹤哪有太师府中珍奇,若论起来,还是太师府庭中珍禽更胜一筹。
正是午后,有人穿过池边长廊,一路疾行,低头进了池边不远的茶室。
茶室内,案上砂壶饰以雕花,有人正手捧古卷,临窗小憩。皂色鹤氅松松拢在他身,莲花玉冠下,而那头婆娑白发垂至肩头,只一背影,颇有道骨仙风之态。
来人是个身材矮小的管家,快步进屋后,远远站于黑袍老者身后,轻声开口:“老爷,外头的流言越传越甚了。”
这几日,范家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纵是想佯作不知也难。
老者未曾作声。
“再传下去,恐对太师府声誉有损……”
“无妨,”老者仍捧卷不放,声音不疾不徐,仿佛所谈一事与他无关,“范家与我府毫无关联,流言随他去。”
“可是……”管家低头道:“此事与小公子有关。”
老者翻书的手一顿。
“前年二月中,小公子在丰乐楼无意间伤了位良妇。后来良妇归家,纠缠不休,其家人上京找到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知晓情理后主动帮忙,将此事处理干净。”
“因事出突然,小公子又惶惑不安,奴才便斗胆瞒下老爷,不想如今惹出大祸,请老爷责罚。”管家说完,即刻伏身跪了下来。
室中一片沉默。
许久,老者淡淡开口:“起来,此事不怪你。”
不过死了个良妇,此等小事下人处理了就是,的确犯不着报与主子听。纵然时日倒流,太师府处理的办法也并不会不同。
“此流言甚嚣尘上,只怕是范正廉临死挣扎想将范家拖下水。天家对贡举案正是上心,若被有心之人利用,范正廉一开口,小公子的事公诸于众,到底对公子声誉不利。”老管家劝得苦心。
黑衣老者默然片刻,温声道:“那就让他闭嘴。”
管家神情一凛:“是。”
“去吧。”
管家从地上站起,正要退出茶室,又被室内人叫住:“等等。”
“老爷有何吩咐?”
手中古卷被搁置案头,黑衣老者拿过桌上砂壶,斟满眼前茶盏,适才慢慢地开口。
“那良妇人家,你再去查查。”
管家一愣:“老爷是觉得其中有问题?”
“流言传得蹊跷,范正廉也在官场混了些年,就算找太师府,也不至于如此大张旗鼓,此事非他之手。”他捧茶至唇边,浅浅呷了一口,又掏出帕子擦去嘴角茶汤,才继续道:“盛京盯着戚家的人不少,那良妇之事若被人知晓,多半被人当成手中刀”
“你去查查那家人日前景况,亲眷何在,找到了,仔细盘问。”
“是。”
又想到什么,老者将茶盏放下,“那个孽障畜生,行如此无耻之事,玷污门庭,罚他禁足一月,祠堂面壁思过。”又叹口气,“终是老夫教子无方之过。”
管家忙道:“当时公子年少,且早已知错,日日愧疚,老爷对公子良苦用心,公子终会知晓。”
背对管家,老者摇头:“罢了。你去吧。”
管家站起身,就要退下,忽而又想到什么,停步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老爷,既要查那良妇,那让范正廉闭嘴一事可还要继续……”
案头燃着的香还在继续,青烟里,那道背影越发显得风骨昂藏,宛若高高在上的仙人,谈笑间,将凡人宿命拨弄。
他平静道:“当然。”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