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跟着裴云暎去了陀螺山莽明乡,知道了杨翁一家旧事。虽事迹模模糊糊,人证物证也早已消失殆尽,但裴云暎的话几乎已说得很明白。杨家就是另一个陆家,因为一只画眉鸟被戚玉台灭了满门。
杨大郎或许在与戚玉台争执途中打伤戚玉台,使得戚玉台留下极深印象,以至于接下来数年极度厌憎鸟,爱鸟如命的戚太师因此将府中豢养鸟雀全部驱逐。
除非“画眉”有可能影响戚玉台的平静生活,否则戚清不会无缘无故做此决定。
戚玉台的母亲、外祖宿有癫疾,而戚玉台极有可能也会发病。
所有可能刺激到他的人或物,都也许会成为那个药引。
如今,她找到了那个药引。
陆曈伸出手指,向着油灯里燃烧的火苗慢慢靠近。
盯着火焰看得久了,原本分明的颜色也变得混沌,有隐隐灼热感从指尖传来,似乎再近一步就能将人灼伤。
陆曈收回手。
画眉之于戚玉台,就如乌云之于她自己。
乌云已经死了,可画眉却会成为戚玉台的乌云,永远、永远地笼罩在戚玉台的头上,直到暴雨将他彻底掩埋。
药引子已经找到了。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味药引完美融入药材之中,细细熬煮。
窗外有野猫叫唤,春夜里如一方凄凄夜钟,将陆曈唤醒。
她回过神,想了想,打开桌屉,从里抽出一封信函。
这是今日临走时,裴云暎交给她的信函。
裴云暎说这里装着药方。
药方……
陆曈倏尔想起在翰林医官院那天夜里,他潜入医库,手里拿着一册医案,她没能看清楚医案上的记录就被对方捂住眼,但他当时翻找的那个位置……
灯火静静燃着,陆曈垂下眼睛。
罢了,他要做什么与她无关,总归只是一场交易而已。
她低头,打开了手中信函。
……
京营殿帅府中灯火,亮得比平日更晚一些。
月半风幽,窗前丛丛青绿芭蕉里,渐有断断续续蟪蛄低鸣。
萧逐风回到殿帅府时,夜已经很深了。
府营四周安静出奇,浓重夜色里,似乎只有这一块发出幽谧的昏黄亮光。
他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年轻人坐于桌前,低头批阅面前军文册。在他手边,摞起来的文册几乎有小半人高,差点将人淹没。
萧逐风问:“怎么这么晚还不回?”
已过了子时,平日这个时候,殿帅府除了轮守宿卫,应当已无人。
裴云暎头也不抬:“公文没看完。”
萧逐风退后两步,靠着门框抱胸看着他,拖着声音道:“白天陪姑娘游山玩水,到了夜里点灯熬蜡看军册,真是用心良苦。”
裴云暎提笔的动作一顿,看向他:“什么意思?”
萧逐风仍冷着一张脸,宛如一块万年不化的冰山,语气却十足讽刺,
“亲自送她去莽明乡,就算戚家人发现也有所忌讳。这还不算用心良苦?”
裴云暎一哂:“我有那么好心?”
萧逐风点头:“我也想问。”他盯着桌前年轻人,“陆曈对付太师府,与你无关,你为何处处插手,是嫌麻烦不够多?”
这语气有些咄咄逼人,让裴云暎手中的笔再也落不下去。
他索性搁了笔,想了想才开口:“我想取一件东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碍。”
“她是最适合的那个人。”
“是吗?”萧逐风意味深长地开口:“可我看你更像那个替人清理障碍的傻瓜,还无怨无悔。”
裴云暎:“……”
屋中诡异的安静了一瞬。
他嗤笑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头,只随口道:“医官院找到的医案方子,我给陆曈看了。”
“你疯了?”
“她医术比医官院那群废物好得多,说不定能看出什么不对。”
萧逐风皱眉:“你不怕她泄密?”
裴云暎翻过一页公文,“她很守信用。”
“谁说的?谁为她担保?”萧逐风不赞同,“出了问题你负责?”
“行。我为她担保。”
他重新提笔,语气不甚在意:“出了问题,我负责。”
……
三日旬休,一刹而过。
苗良方念叨着陆曈回来还没多久就要回医官院,阿城和杜长卿已经把装好的干果零嘴一包包抬上马车。银筝还趁机塞了一篮子青壳鸡蛋,尽管陆曈再三表示医官院根本没有多余的厨房可以做这些。
等陆曈带着这满满一车乡货回到医官院,又把这些苹果枇杷杏子堆满宿院屋里的桌柜时,林丹青也忍不住惊叹。
“陆妹妹,我原以为我回趟家带的东西够多了,没想到你也不遑多让。”她捡起个干净枇杷剥了咬一口,“真甜!”
陆曈笑笑:“柜子里还有。”
“那我就不同你客气,”林丹青把一小篮枇杷揽到自己跟前,边吃边笑道:“说起来,你回去一趟后,瞧着气色好多了,来这么久,都没见你这样开心。”
这话并未夸张。
陆曈自打进入医官院来,总是冷冷淡淡的,然而旬休一次,虽然还是老样子,可总觉得面上微笑都真切几分,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林丹青感叹:“果然,人活着,乐子全靠旬休。”又叹气,“就是太短了点,三日哪里够,起码十日才对。”
陆曈笑笑,正想说话,听见林丹青又道:“医官院这么多人,咱们也就旬休这几日,一回来就一堆事,弄得跟没了咱们医官院就不行一般,我今日才回来常医正就问我你回了没,说户部金侍郎催了几次了……”
“金侍郎?”
“是啊,”林丹青吐出个果核,“一个肾囊痈,又不是什么绝症,至于这样着急忙慌……”
金显荣自然很慌。
自打他知道自己得了这病以来,成日提心吊胆,生怕步了自家老爹后尘。按时吃药,精心保养,只盼着病木回春,再有重振之日。
然而年少时自以为是,抢了一府的莺莺燕燕,长期称病,难免引人怀疑。
金显荣引以为傲的男子自尊不允许被别人践踏,于是三日前没忍住,与府中小妾春风一度,第二日醒来,顿时大惊失色。
先前陆曈给他治病时便一直嘱咐,治病期间不可行房,这一破戒,也不知会不会前功尽弃。金显荣有心想问问陆曈,一叫人去医官院,却得知陆曈旬休回家的消息。
这三日简直度日如年。
金显荣连做三日噩梦,每天夜里都梦见自己变成个太监,被一屋子的爱妾用鄙薄眼光盯着,原本就稀疏的眉毛如今掉得几乎要看不见一点了。
如今陆曈旬休归来,金显荣简直要热泪盈眶。
“陆医官,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金显荣攥紧双手盯着陆曈,紧张得像个孩子。
女医官皱眉看着她,语气严肃:“治病期间行房是大忌,金大人犯了忌……”
她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久到金显荣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快要哭出来时才慢慢地说道:“之后施诊效用会变慢,但金大人切记这几月不可再度行房了。”
“只是变慢?”
金显荣松了口气。
他以为陆曈都要宣判他的死刑,未曾料到竟还有生机,一时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只连连点头称是:“那是,那是,不行了不行了,一定谨听陆医官交代。”
陆曈起身整理医箱,走过一处屋门前,目光往里瞥了一眼。门口的紫檀嵌宝石屏风还在,更深处的那张紫檀清榻上却无人踪影。
她状似不经意问:“戚大人不在么?”
“玉台啊,”金显荣摆手,“自打上次你来后,他不知是先前受凉没好还是怎的,精神不大好,户部也没什么事,就叫他回府休养去了。”
“原来如此。”陆曈点点头,回身道:“金大人,下官有一样东西要给您。”
金显荣一愣:“什么?”
……
太师府上。
正是午后,日头慵懒。庭院中两个扫洒丫鬟打扫干净院子,正躲在树荫下乘凉。
年纪小些的那个丫鬟穿着身青色比甲裙,生得眉清目秀,模样尚带几分稚气,正趴在假山池塘边低头看着池子里游来游去的金鱼。
“素情,你趴池子边做什么,当心摔下去。”
年长的婢女坐在一边提醒。
“姐姐,我第一次瞧见这么多好看的鱼。姑姑没有骗我,太师府真是太好了!”小丫鬟嘻嘻笑着,手指在池水上方虚虚一点,把聚来的游鱼吓了一跳,一下子散开了。
太师府采选下人条件严苛,要相貌端正能干机灵的良家子。素情年纪小,今年才十四岁,戚家管家去下人那边挑选下人时,瞧她生得白嫩讨喜,一并也选上了。
这消息传来时,素情一家都喜得说不出话来。
那可是当今太师大人的府邸!
这位大人不仅位高权重,还清正忠直,更是个心肠特别好的大善人,年年都会在城里设立粥棚施粥救饥,又修桥修路。纵是在太师府一个下人的差事,也是许多人挤破脑袋也求不来。
素情一家都在庄子上给人干活,未曾想竟会被挑中进太师府。进府三日,虽连主子人都没见到,素情每日却高兴得很。
太师府游廊漂亮,花园漂亮,杯盏碗碟皆是华美精致,就连这假山下的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金鱼,都比别处瞧着要金贵。
毕竟年纪小,素情玩心一起,追着最漂亮的那条墨眼小跑,连有人来了也没瞧见。直到眼前池塘边突兀出现一道人影,拖长的影子把她面前的小路斩断了。
素情一愣,下意识抬起头,就见自己跟前不远处站着个黑袍老者,正淡淡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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