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约莫已过花甲,须眉交白,穿一身黑色道袍,生得仙风道骨,眉宇间颇有几分孤高。他身后跟着个矮小管家,垂首恭敬立在一边。
身后传来年长婢子惶恐的声音。
“……老爷。”
老爷?
整个太师府中,能称得上“老爷”的只有太师戚清。
戚太师平日这时候都在午憩,她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来。府中一贯注重下人规矩,她这般当着主子面跑跳打闹已属言语无状,是要打板子的。
素情心中一晃,忙跪下身磕头:“奴婢无礼,求老爷开恩。”
半晌无声。
正在素情心中惴惴不安时,头上传来老者平静的声音:“起来吧。”
素情一怔,小心翼翼抬头望向面前人,老者垂眸看着她,神色并不似她以为的发怒,语气甚至十分温和。
“新来的?”
“是。”素情小声道:“奴婢素情,三日前进的府。”
老者点点头,“池边容易落水,日后小心。”
素情一愣,随即有些激动。
太师竟然没有怪责于她!
不仅没责骂,甚至还提醒她莫要摔下池子!
寻常富贵人家待下人总是苛刻,哪有这般好说话的。外头传言没有骗人,戚太师果然是慈悲心肠的大好人!回头她要将此事送信给爹娘听,要要戚太师的善名好好传扬!
素情低下头,隐去心头雀跃,乖巧地应了。
老者见她如此,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就要离开。错身之时,目光落在跪着的人身上。小丫鬟梳着少女双髻,谦卑地低着头,露出里头一截衣领,雪白的衣领上绣着个小小图案。
羽翅鲜亮,引吭高歌。
是一只画眉。
他倏尔停下脚步。
素情跪着,见那原本已经提步的人忽然又停住脚步,下一刻,一只枯槁如树皮的手伸来,蓦地捏住她的衣领,手指如一截苍白枯木,狠狠碾过衣领上凸起的图案。
她心头蓦地一慌。
“这是什么?”头顶传来老者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是……是画眉。”
身后年长的婢子身躯一抖,恐惧地看向她。素情没有看到。
“画眉?”
素情小心道:“奴婢小名画眉,这是阿娘绣的。”
她进太师府前,家中虽然为她高兴,却也担忧。临走时,素情将自己原来的里衣带上了,这衣裳上有母亲亲手绣的画眉,穿在身上,就如家人在身边一般,总添几分温暖。
头上迟迟没有动静。
不知为何,素情的心“咚咚”直跳起来,像是预感到有什么不详之事将要发生,穿在身上轻薄的衫裙也像是变得厚重,令她不知不觉起了一层细汗。
四周寂然无声。
素情想要偷偷看一眼主子的神情,于是鼓起勇气抬起头,她看见了——
那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站在日光下,午后的日头穿过树影缝隙直直落下,把人眼睛晃得看不清楚树下人的神情,只覆盖上一层阴影。
像个慈悲又冷漠的仙人。
许久,他抬手,抚了抚腕间佛珠,慢吞吞地开口。
“拖走。”
小裴:我想取一样东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碍。
萧二:骗骗哥们儿得了别把自己给骗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金
“听说了么,长春宫今日杖杀了几个婢女。”
“啊?出什么事了?”
“说是受人收买,想要对贞妃娘娘腹中龙种动手……长春宫里如今人跪了一地,院使大人匆匆进宫,就是为了给贞妃娘娘安胎呢……”
医官院前厅的堂舍里,两个医官正凑在捧着碗交谈,陆曈从他们身畔走过,二人见有人来,便埋头吃饭,不做声了。
医官院医官们除了在医官院中奉值,大部分时日都在各大官家世族中行走,高门府邸中的秘辛也知道不少。
那位贞妃娘娘近来很受宠,当今天子年事已高,一共四位皇子,除太子外,三皇子最得圣宠,贞妃腹中龙种若是男胎,朝局将来如何变动尚未可知。
变化总是在瞬息发生的。
陆曈绕过桌椅,去了厨房拿了些剩馒头包好,离开饭舍,往后院长廊的药房走去。
这一排药房总是常年空着,自打陆曈来了医官院后,倒是难得用了起来。
陆曈顺着长廊往里走,一直走到倒数第二间房前,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地上放着只药炉,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热气,林丹青坐在药炉前,被熏得眼睛微眯,满地散落的都是医籍药册。
药炉旁边的缝隙里,还塞着几枚青壳鸡蛋,被烤得蛋壳微微发黑,挤在药罐子底下,像串堆在罐子下的鹅卵石。
陆曈把包里的馒头递给她,林丹青便笑:“多谢啊,还让你特意给我送饭。”
“只有冷馒头,”陆曈在她身边坐下,“不去饭舍吃么。”
常进不让在饭舍外的地方吃饭,因此陆曈也只能带出几个馒头给她。
“我这正做着药呢,”林丹青大大咧咧拿起一个馒头,一口咬下半截,险些噎着,喝了口水咽下去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当大夫的,当然不能离开正煎药的罐子。”
陆曈沉默。
林丹青这几日没什么事,医官院分给她的差事少了,有大把空闲时间,她便也像是生了兴头,挨着陆曈隔壁尝试做新药。
原来空旷的药房如今被她二人霸占,倒数第一间是陆曈的,倒数第二间是林丹青的。二人比赛般,夜里一人比一人熬得长。
陆曈低头,把地上散乱医籍收起来,见林丹青手边的那本《明义医经》翻到《诸毒》一节,不由微微一怔。
似乎在之前,她也看到林丹青夜里读书读到这里。
陆曈看向林丹青面前的药罐。
罐子里的汤药被熬煮的白沫沸汤,其中药材看不清楚,能闻见隐隐熟悉的清苦香气,似乎是解毒药材。
默了默,陆曈问:“你在做解毒药?”
“你真厉害,”林丹青嘴里咬着半只馒头,瞪着她道:“我用的珍贵药材,还特意祛了点药性,你一闻就闻出来了?”
陆曈指指地上那本《明义医经》:“不是翻到这页了么。”
林丹青:“……”
无言片刻,她道:“原来你是靠猜的。”
又把面前的《明义医经》合起来放到一边,神色有些惆怅:“我原以为医官院藏书丰富,常医正说,《明义医经》中记载毒物是如今梁朝最周全的,足足有五百多种,可我这本书已经翻了好几遍,发现也不过如此,有许多毒物,这上头根本没记载,可见医科一道,任重而道远。”
她像是很失落。
陆曈想了想,问:“你想要找的毒这上面没有么?你想解的,是什么毒?”
林丹青目光动了动。
半晌,她叹了口气,用银筷把药炉上的青壳鸡蛋拨到一旁,拿筷子在鸡蛋壳上戳了戳。
“你知道南疆的毒么?”
陆曈:“听过。”
南疆远地,本就多毒蛇虫蚁,奇花异草遍地不缺,此地毒物凶猛,又因远离中原,梁朝医书能记载的,也仅仅只是九牛一毛。
林丹青把烤鸡蛋在地上滚了滚,用手试了试不那么烫了,往地上一磕,青壳碎了一地,又三两下剥开蛋壳,露出里头白嫩嫩的鸡蛋。
这是杜长卿亲自挑的土鸡蛋,个头不大,但说比官巷摆摊的卖得好。
“鸡蛋烤着吃比煮着吃好吃,”林丹青递给她一个,“你要吗?”
陆曈摇头,她便自己吃了一口,眸色亮了亮:“好香!”
陆曈安静地等着她。
林丹青吃了口烤鸡蛋,道:“我想找一味‘射眸子’的解药。”
“射眸子?”
林丹青叹了口气。
她道:“你也知道,南疆诸毒凶猛,我没去过南疆,连这个叫‘射眸子’的毒草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常医正说,医官院的藏书库里医书是最全的,可我也没有找到’射眸子’的记载,问过院使和医正他们,也并未听过此毒草之名。”
女孩子苦笑一声:“我都快怀疑,是否‘射眸子’这毒草根本就是假的,不过是胡编的名字。”
她平日里总是无忧无虑、大大咧咧,此刻却有些黯然神伤,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吃着鸡蛋,竟有几分苦涩模样。
陆曈想了一会儿,道:“‘射眸子’,是那个服用后双眼渐渐模糊直至失明的毒草么?”
“咳咳咳——”
林丹青剧烈咳嗽起来。
“你你你……咳咳——”
陆曈递给她水壶,林丹青猛灌下一半,震惊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南疆诸毒,中原人本就难碰到,正如她四处寻觅有关此草的记载,可这些年一无所获。不仅医官院,盛京医行里那些德高望重、见多识广的老大夫也并未听闻此毒。林丹青自己都险些放弃,没料到竟会在这里被陆曈一口说出来。
“你怎么、怎么知道这毒?!”
她一激动,方才握着的半个鸡蛋被捏得粉碎,蹭了一手蛋黄。
陆曈把蒙在药罐提手的湿布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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