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净房回来后迷路,问了宫女才走回。”
林丹青便恍然:“你不常进宫,不知道路也是寻常。”又道:“刚刚裴殿帅来找过你。”
陆曈一怔:“找我做什么?”
“不知道。”林丹青摇头,“见你不在,他就走了。”
陆曈沉默。
正说着,长乐池更远处,渐有乐声传来。
“快快快!”林丹青撇头看过去,“傩仪要开始了,说起来,我刚才还真怕你耽误时候,赶不上傩仪开始,常医正回头又要罚你。”
陆曈笑了一下:“不会。”
“你不是告诉过我,今年傩仪提前一个时辰,戌时就要开始吗?”
她微微一笑:“我算好时辰的。”
盛京皇城里,许多年未有傩祭仪礼了。
今年因蝗灾再度国傩,皇城亲事官和教坊主持都觉匆匆。林丹青人脉广泛,医官院奉值时恰听教坊人说过,今年傩仪要提前一个时辰开始。
天章台祭典,最重要的是祭典,不可行差踏错一步。诸君百戏是热闹同乐,至于傩仪,百官反而不太重视。
总归是今日最后一环,倒也不会特意去记这个时辰。
林丹青得了提前的消息,转头将此事告诉陆曈,还与陆曈议论:“既要提前,是不是傩祭有了新花样?”
陆曈摇头只说不知。
她便叹气:“有新花样也没意思,有心思做这些,倒不如早点拨医官去苏南赈灾来得实际。”
外头礼炮声打乱陆曈思绪,另一头,长席不远处,戚华楹看着身边空位,眉眼闪过一丝焦灼。
“还未找到哥哥?”她压低声音,问身侧下人。
下人摇了摇头。
“糟了。”
戚华楹暗自揪心。
一炷香前,戚玉台称自己要如厕,起身离席,之后不见踪影,到现在也不曾回来。
长乐池边四处都有禁卫,倒是不可能出什么危险。但戚华楹心中总觉不安。
临出发前父亲再三叮嘱,戚玉台的癫疾随时可能再犯,不可离人。
若是在什么地方突犯癫疾……
“可有将此事告知父亲?”戚华楹问。
下人为难:“傩祭将要开始,太师大人已去亲事官那处……”
远处人群喧闹,戚华楹心中一沉。
看来,只有寄希望于戚玉台只是暂时离席未归。
若真犯疾,也盼是个无人察觉之地。
……
库房里,油灯隐隐绰绰。
满地披发假面、香烛锦绣中,木偶静静矗立。
戚玉台躲在木偶之中,似只藏在暗处的鼠,啮咬黑暗中残肴。
不对,不是鼠。
应该是鸟。
一只对着青云之上,飘飘欲飞的鸟。
不知是不是数日未曾服散,亦或是筵席上银壶的酒水太过香甜,药散和酒水一入口,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痛快。和先前陆曈登门时带给他的药散不同,这简直如真正的寒食散一般,热烫、灼刺、销魂。却又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窒息般的滞胀。
只有欢愉。
四周的黑暗与狭窄并不令他感到逼仄,这里仿佛变成了一只安全的鸟笼,金银打制的、装满美食和清水的鸟笼。
虽然这鸟笼却使鸟儿失去自由,但华美的笼子里,也是林中野鸟一辈子无法品尝的舒适。
他感到安全。
这里也的确安全。
傩仪辰时才开始,他从前对傩仪不感兴趣,父亲也只耳提面命祭典不可出差错,他今日才知道,傩祭原来是这样好的东西。
他在狂欢与失色中快活地想,大梁要是这样多来几次蝗灾、洪灾、旱灾或是什么灾祸就好了。
这样陛下就能年年祛傩,他便能次次销魂。
戚玉台面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只觉自己浑身变得轻飘飘的,飞鸟扇动翅膀,摇摇晃晃飞向云层之中天空。他舒服地闭上眼,手中银壶滑落,碰在木偶中,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细响,很快被外头说话声淹没。
“这东西倒是挺沉的。”拖着木偶的仪官如是说道。
白面金眼的木偶头上长角,嘴吐獠牙,形容可怖。木板下的轮子滚动,纵使如此,拉着也并不轻松。
“你要不钻进去看看?”另一人问道。
“我可不想倒霉。”
说话的仪官嫌恶地别开眼,生怕偶人沾到半丝衣袍,道了一声:“晦气!”
三三两两的匠人鱼贯而入,将库房中一干面具油纸抬走。
为首的仪官催促拖着木偶的几人:“傩礼快开始了,赶紧把东西送上去吧。”
……
长乐池边,火焰骤起。
团团青烟里,渐渐显出一群戴假面之人。
这群人着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又有鼓乐奏声,百名幼童头裹红巾,手持摇鼓唱和:
“甲作食凶。胇胃食虎。
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
揽诸食咎。伯奇食梦。
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随食观。错断食巨。
穷奇、腾根共食蛊。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
赫汝躯,拉女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
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此乃傩歌。
十二名鬼面仪士跳着驱傩舞,最中围绕着只一人来高的木偶人。
偶人做得极其丑陋,白面金眼,獠牙森森。
林丹青凝眸:“这是……”
“瘟神。”陆曈道。
林丹青惊讶:“从前傩礼不曾见到此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好奇问陆曈:“不过陆妹妹,你不是第一次参加大礼吗?怎会认得此物?”
“书上看来的。”
林丹青不疑有他,点了下头就继续看远处傩舞了。
陆曈漠然垂眼。
她见过瘟神的。
常武县大疫那年,左邻右舍接连病倒,整座常武县死气森森。知县大人病急乱投医,请了山上姑婆祛瘟。那时爹娘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她走了很远的路,看到了姑婆祛瘟的仪式。
贫穷小县的姑婆,不懂什么“大傩之礼”,亦没有乐队巫师。草草搭个台子,一人戴张白脸金眼的面具。一人拿只执棒,就可以祛瘟了。
年幼的她看着姑婆嘴里悠长古怪的唱腔,问隔壁婶子:“戴面具的那是什么?”
婶子告诉她:“那是瘟神。姑婆把它驱走,疫病就没啦。”
瘟神。
陆曈似懂非懂点头,心中默念:
要赶走啊。
一定要赶走。
赶走了,爹娘,哥哥姐姐就好了起来。
人群蓦然又发出一声惊呼,陆曈抬眼,围绕着最中间的傩舞,舞者嘴里吐出烟火。
陆曈神色平静。
林丹青奉值处,有皇城教坊的人。
前些日子,她回医官院整理东西,曾替林丹青送过一回药,恰好看见教坊门口,乐官们正将这只“瘟神”送入。
“当心点,别碰坏了!这可是今年驱傩的主角儿!”
领头乐官责骂完下人,转头接过陆曈手里的药单。
陆曈微笑起来。
一定是家人天上保佑。
才会让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渐渐的,吟唱中,又有一人从后至前慢慢行来。
玄衣朱裳,身披熊皮,执戈扬盾。厚重熊皮压在此人身上,将对方瘦弱干枯的躯体显得越发伶仃,漫漫香雾里,诡谲森然。
傩舞乐声陡然尖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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